不是精疲力尽的昏睡，而是单纯地睡得安稳，何生直到十点才睁开眼，揉着眼睛看向坐在桌前写作业的谢应延，脑子还微微有些不清醒，嘴角已经先一步勾了起来。
“周末你也起得这么早，”他坐起身，手指把乱蓬蓬的头发梳到耳后，“习惯真好。”
谢应延算着公式没说话，桌子拼在床尾，何生抱着被子慢吞吞地爬过去，看了一眼他的卷子，说：“啊，你们才学到这里啊。”
谢应延转进的是普通班，进度比他们重点班要慢上几节，何生的声音倦倦的，有些软：“马上期中了，听说加分题会考后面的内容，要不要我帮你预习？”
“已经预习过了，”谢应延写完最后一题，从头开始检查验算，“期中应该会考得比你们班的人好。”
仿佛昨夜那个幽魂般焦虑得无法入眠的人不是自己，何生露出活泼的一面，笑出八颗牙齿：“果然是大学霸啊，分享一下学习方法？”
啪地合上笔盖，谢应延把笔夹在指间转着，漫不经心地答：“认真学习就好。”
“好敷衍啊，”何生没完全睡醒的时候胆子很大，不满地撇了撇嘴，伸手戳戳谢应延的手臂，“说具体一点嘛，不要这么小气。”
谢应延看着像是在跟自己撒娇的宠物，意味不明地笑了起来，语气松松地说：“很简单啊，如果我跟你说，考试时你写错一题，我就强迫你给我上一次，你也会学得很好，养成认真学习的习惯的。”
自小的生存环境让何生对此类信息敏感至极，谢应延话中的含义如同一盆冰水，从他头顶劈头浇下，让他瞬间从困倦中惊醒，一股寒意顺着他的背脊战栗升起。
他分不清这是悚人的事实还是恶劣的玩笑，只能呆呆地看着谢应延勾起的嘴角，等着他说出“开玩笑的”、“逗你的”一类的话。
可谢应延却没有，他仍微微笑着，笔杆在指间翻飞，好整以暇地看着自己，直到过了玩笑的反应期限。
气氛凝结得犹如实质，意识到谢应延从未跟他开过玩笑，何生手脚冰凉，有几分慌乱地把手伸向他的脸，按下他的嘴角：“什么啊，你不要笑了……”
谢应延依言收起了脸上的表情，何生手足无措地看着他，学着他安抚自己的样子，动作生疏又笨拙地拍了拍他的头，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在这一刻，他突然懂得了为什么谢应延从来不会主动问起他身上的伤，当一些显而易见的事实摊在眼前的时候，追问和安慰都毫无意义。
谢应延看着何生神情慌乱复杂的脸，觉得他的动作与神态像极了他曾养过的一只狗，会在应风鸣离去后扑上来，呜咽着舔上他的脸颊。以前的他没有想过深究，现在却突然很想问问何生，他们做出这样的行为是为了什么。
于是他问：“你在心疼我？”
何生愣了一下，茫然又迟疑地点了点头。
谢应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好心疼的，只觉得何生明明自己已经过得如此不幸，却仍有余力去心疼另一个人，未免也太过天真。
他的疑惑得到了解答，虽然无法理解这样多余累赘的情感，却也不抵触来自于宠物的善意，于是他揉了揉何生的头作为奖励。
何生抿着嘴，一言不发地看着谢应延。
其实他全不似他想得那番天真无辜，只是在黑暗中挣扎许久的人在初见光明之后，便无法容忍这光明被污染亵渎，自私地怕这光明会因此变得不够稳固，因此才感到忧心焦灼罢了。
“吓到你了？”察觉到他的不安，谢应延发觉他的宠物真是情感丰沛，连这种事都会被吓到。
他拍了拍何生，云淡风轻地解释道：“我说的严重了一点，不完全是那样的，况且也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不要在意。”
就好像何生说起身上伤痕的来历时那般不在意，谢应延的云淡风轻也真的就是云淡风轻。对他来说，真实的伤害都发生在了过去，成为了记忆，遗留下来的症状、疤痕、习惯都只是无关紧要的副产品而已。
第一次听见他一口气说了这么长的一句话，何生却丝毫没被安抚到。他下意识地想咬指甲，又想起谢应延不喜欢他这样，只能又开始用指缘去摩挲指腹，借由无害的痛感让自己冷静下来。
不完全是那样，那是哪样？他今年十七，谢应延与他同级，那这句轻飘飘的“很多年前”，究竟是他多大的时候？
谢应延自认已经解释地很清楚了，瞥见他手上神经质的小动作，便把他的手抓进手心，有几分不解地偏了偏头，问：“怎么了？”
他的动作很强势，体温也能给人足够的安全感，莫名地缓解掉了何生心中自私的忧虑。
“……没事。”何生在他掌中轻轻勾了勾手指，小心地凑过去，用头蹭了蹭他的脸颊，又仰着头看他。
当貌似柔弱的宠物窥见自己所依赖着的，一贯强大的主人露出一丝不完美的破绽时，心里会想些什么呢。
何生的手被谢应延握在手中，看着他黑而深邃的眼，突然笑弯了眼睛。
他的心里裂开了一道深谷，其中一半混杂着钦慕向往和依赖，另一半纠结着心疼在意与担忧，而谷底最深处，有一道细细小小的声音在笑，轻轻地说：“真好，原来我们是同一类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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