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把那衣着奇怪的陌生人捞上船渔时，他已经快被淹死了。他拼命将海水从胸腹里按出来，又不甚专业地人工呼吸过后，那人倒是很快醒了过来，他像电影明星一样英俊，苍白的嘴唇起着皮，但眼眸极亮。
“Good afternoon.”他躺在甲板上，晒着太阳说。
少年在学堂外偷偷听过有钱人家孩子的英语课，他知道，这是下午好的意思，他也知道，外国人喜欢喝下午茶。这人的悠闲自得就给人一种他马上要吃着那种叫“蛋糕”的洋玩意，喝着洋茶，读密密麻麻的报纸一样的感觉。
少年把水壶里最后的淡水和一块烤饼给了他，看着他的黄皮肤黑头发，还有那双宝石般的，黑透透的眼睛，奇怪道：“你……不是中国人？”
那人清清嗓子，生涩地说起粤语：“我生长喺外国。”
“Hello，”这也是少年偷听学来的，“你受伤了，”他小心地比划，“你愿意，跟我回家吗？”
“谢谢，”那人说这句倒是熟练，“我，姓黄。你？”
”李。李枳。”少年把目光转向了粼粼的海面。下午的阳光把它照成蓝金色。
少年用小渔船把他连同捕捞来的一网小鱼载回了岸边，带回了自己家徒四壁的住处。
用存着娶媳妇的钱买了伤药和布匹。做了大号的新衣服。
奇怪的“外国”人住了下来。
“You‘re so sweet.”那人总是在他干活做饭读快要烂掉的书时过来，凑在他耳后，说他听不懂的话。
但他也会教少年算术、科学，还有英语，他总说的那句除外。
少年从他那里得知，他那身奇怪的行头，帽子护目镜以及带着徽章的连体衣，是飞行员的装束。“飞虎队，”那人解释，“Flying Tigers.”
少年又从报纸和邻家上大学的姐姐那里得知，飞虎队都是美国人，全称是中国空军美国志愿援华航空队。他们刚成立不久，要帮中国轰炸敌人。
“他长在外国，可是血流的是中国的，”姐姐说，“他是回来报效祖国呢。”
战事近期越来越吃紧，少年捕的鱼也不多，要养活自己和一个伤员，他越来越穷。可他那天晚上买了只老母鸡，自己拔毛，放海菜炖了锅浓汤。
“你是英雄，黄大哥。”他把爹妈死前留下给他娶媳妇的酒从地下挖出来，给怪人敬了。
那人似乎震惊，又似乎很开心，眼睛湿湿的。那天晚上，他们都喝醉了，他们在床上，他们死死抱在一起，不远处的海面，有浪声阵阵，从傍晚的潮涨到黎明的潮落……
怪人的伤口被折腾得又渗了血，腰上，手臂上，少年急哭了，就着熹微晨光要给他换药，却被他笑呵呵地拦住，搂在怀里，留在床上，“你也在痛吧，小橘。”那人自得其乐地这样叫他，不安分地揉他昨晚做了坏事的地方。
“I love you.”他又这样吻着他，说了少年听不懂的话。
即便听不懂，少年也体会到，那种陌生的、快要忘记的幸福。可是他感受着脊背上温柔的抚摸，却又默默想：等你的伤好了，就要回去，回天上，继续炸敌人了吧？
但他还是希望，他的伤能快快好起来。
不久后，怪人已经基本痊愈。他的战友也很快和他取得了联络，第二天就来接他。金发碧眼，和怪人一样高大，他远远见到怪人就跑过来拥抱，脸上挂着的，是闪闪发光的自信和强势。
他们站在一起，说着好听却难懂的话，战友称呼怪人为“Fei”，像“飞”一样。有种绝对的默契和信任淌在他们之间。
那也许叫“同生共死”，少年看着他们，想起自己读的烂掉的书页。
“Thank you，boy.”战友弯下腰，给了少年一沓通用的银元。
“等我回来。”怪人也弯下腰，给了少年一块沉甸甸的怀表，他扶着少年的肩膀，重复地说，“是我妈妈的。你要和它一起，平安，等我。”
他摸了少年的脸，然后走了，没有回头。战友在拍他的肩膀。少年摸着脸蛋想，挺好的，早上没白洗那么干净。海边很缺水啊。
半年后。
战事还是没有好转。都说日本人要撤了，可他们没有。少年不再冒着风雨捕鱼，他开始怕死，因为有人要他平安。
怀表有一天停了，他慌得睡不着觉，用帮人卖报烧火洗衣的钱，送去修表师傅那里。
半个月后他取回来，人家说，修不好了。
再半个月后，修表师傅的铺子被炸成了灰。
少年经常看着天空想，平安的只有我了，你还愿意回来吗？
邻家上大学的姐姐得来消息：飞虎队马上要解散。
少年愣着，忽然问：“I love you，是什么意思？”
太久过去，他的发音和当时听到的不甚相同，姐姐怔了半天，才道：“有人说，他爱你。”
少年哭着走了。
每天还是一样。少年累过一天，就独自在床上，听着不远处的海面，有浪声阵阵，从傍晚的潮涨到黎明的潮落……
有一天，这浪声被巨大的轰鸣声打断，少年拎起随时准备好的值钱东西，包括那只怀表，准备逃，那太像飞机投弹前的轰鸣，也太近，比平时都近……
他怕极了，比平时都怕，打着抖，紧接着却又听到敲门声，他踉跄着去开。
一个人，背对着霞光，垂眸看他——背后除了霞光还有一架军绿色的飞机，停在荒凉的石滩上，头部画着凶巴巴的鲨鱼齿。
“你平安了。”朝思暮想的人正在拥抱他，“小橘，我带你走。”
“……我爱你。”少年只说出一句。
那人哈哈大笑，搂他，揉他脑袋上的乱毛，带他去机尾，给他看上面画的，一颗黄澄澄的橘子。
远处海岸线浓郁的如画的赤色，正在风中铺展，天亮了，太阳正爬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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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母亲想他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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