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村生死记（三首）
江苏省南通大学/徐家华
卖白果树的钱
摆子叔是瘸奶奶的儿子。宝三爷死后，娘儿俩相依为命！
院子门前长了棵白果树，老几十年了。不远处，是三爷的坟。
摆子叔爱打摆子，憎人，骂人，得罪人。身子斜着，眼珠子也没正过。
乡人说他，脑子有问题，从小被打坏。是疯子与傻子的结合。
瘸奶奶的生活像块豆腐，摆子叔，这把菜刀，对着这豆腐：
也会钝了，锈着，而不忍切下。
摆子叔得病了，乡坊传开：是肝癌，晚期，没得治！
乡民的反应不一致。老一辈的叹气：
摆子命苦，又要步三爷的尘，可苦了瘸奶奶了！
新一辈的乐呵：
嘴不积德，死了好，死了倒也落得个清净。
娃子们像得了糖葫芦，都想看看摆子的死。
狗的吠声比平常多了些：似在可怜这村里不待见的说话人。
前几年买树人来谈，说得了去做景观。
摆子叔不肯卖，说老白果树是徐家的根，不能丢！
随着这病，树也被提上日程。一句话：卖！
价钱，三万元，决不能让。摆子叔从未如此坚定。
白果树被吊车拖走的时候，全村人都去看了：
院子多了个大窟窿，三爷的坟没了照顾。
摆子叔坐在地上哭，像是在说：根断了，魂也跟着没了！
剩下的日子，摆子叔像扯碎的几把白果叶子，空洞，无生气。
在落入泥土的那一刹，等待着一个生命的终结。
屋子里的灯亮了好几夜，院子里的狗也叫了好几夜。
邻居说，她听见了屋里疼痛的叫喊声，微微的哭声，啜泣声！
不眠的灯光，像是在对瘸奶奶说：“娘啊，我不想死！”
半夜里，灯熄了，人也无声无息地没了。
“摆子死了没有？”“看样子，是死了！”
“卖白果树的钱呢？”“在瘸奶奶身上——”
老光棍记事
芒叔死的时候，很凄凉的。躺在床上，眼睛都没来得及合上。
夜里下的大雨，成了送终曲。好端端的一个人，就这样没了，没了！
当破旧的瓦房上刚挤出一点阳光，村庄的人就从四方带着纸奔赴过来：
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就走了呢。敬老院都没去过，苦了一辈子。
送程的人排到了路上，堵住了车，堵住了猫狗，堵住了阳光。
瓦屋，晒场像块大石头，堵住了人群，心里空荡荡的。
柜子上有打翻的茶碗，地上有未扳开的药。
是心脏病要了芒叔的命，是该死的心脏病？
这背后的狠角色，大家都明白，只是不约而同地啜泣起来：
你说，老光棍的命，怎么就这么贱呢。猫狗好歹还有个送终的呢！
可苦了耿直的芒叔，累得眼珠子都没合上，就被无常叫去了。
火盆拿上，纸灰开始像水泡，咕噜直往天上冒。老茧的手，颤抖着，
终是把眼珠子合上了——
芒叔，孤单一个人，自己买酒，自己吃肉。
没事，到各家串串门，帮帮忙。到小卖部转转，搓几圈麻将。
谁家砌房子了，找他帮把手，搭个小工。最近，谋得个村保洁工的差事。
回到家，瓦屋，一条狗，猪场的猪叫，成了他生活的全部。人哪，
也就这样过来了，过来了！
芒叔喜欢我家的狗，给他送食，都是些主家的剩菜剩饭。有肉，有骨头。
芒叔看我瘦，送了几斤排骨给我吃。是他清晨到镇上称的，新鲜，有嚼劲。
奶奶说：“芒子，做卫工了，好福气！”
“是啊，好福气啊。”
芒叔去世的那一夜，我梦到了死。
最后的葬式，是村大队安排的。众人都出了钱。
寿衣，冥钱，棺材，和尚，酒席，样样没落下。
人算是送走了。回家到坟头上看他，土覆了好几层。
柏树也植上好几棵了：还好不是乱葬岗，还好不是敬老院的公墓！
芒叔的死像个魔咒，在这块解体边缘的土地上，跃跃欲试着：
没有结局，没有答案！
老知青的一生
还是年轻人的时候，你义无反顾地去了东北。
为了建设，为了垦荒，你将自己的大半生都献给了农场，献给了国家。
从南到北，几千里的里程，寥寥的通信，只有无垠的星空，能够容得下你的思念，
如血的思念。面食你吃不惯，方言你受不了，风俗处事你不明白。你个异乡人，
被生活硬生生地拽入了历史的旋涡中。你想到过回家，回到母亲的身边，吃着母亲熬的稀米粥。
可你没有！勤劳韧劲，朴质善良，是这些乡人的品质带你渡过难关，融入现实，融入大众中。
面食淡了你的乡味，东北话淡了你的乡音，几十年的磨砺与熟悉，成就了你“另类”的东北人！
你把家乡放在心里，和天空诉说，和大地诉说。说你根不变，说你还是故乡的人。
夫妻俩劳作，生活；煮炊，休眠。几十年来，孩子由降生慢慢长大，由婚恋而最后成家。
广袤的锦河啊，你可知你的欣欣繁茂，承载着多少这般的家庭，多少这般的努力，这般的疼痛！
每一处嫩绿的芽儿都浸满了血汗与泪水，你用枝繁叶茂来感愧。在说：生命是最好的礼物！
你接受作物的告白，欣欣不改色：从青年走过壮年，而慢慢逼近生命的黄昏。
你在等待，时刻准备，准备着回家的一刻！你要将儿孙带回去，带到母亲的身边！
你等到了，终于等到了。回到了家乡，梦别的，无数个日夜思念的家乡。
家乡变化很大，变得你都认不出了。方言几十年没说，都忘得差不多了。
饭食好久没吃，你都食不出味道了。你成了本乡眼中的“异乡人”！
你说：“没事，一切都可以重来，至少我回家了。”你的脸露出了久违的微笑，
而这微笑伴随着你的后半生！是的，你回家了！你学起了方言，吃起了乡食。
你去找故友叙旧，你和相邻聊天。你送接孙女上下学，你种着自家的一亩三分地。
你听收音机的板书，看电视里的戏曲。你用放大镜看古装书，为一家准备饭食。
多么惬意，多么安详的生活啊！你重又找到了那种生活，那种属于故乡的生活：
锁开了，一切就都懂了！你从未离开，你的心从未离开。
你看着孙女慢慢长大，就像年轻时候的你。从小学到初中，从高中到大学。
你的关切，你的爱抚，从未改变。你给孙女讲少年时的故事，讲母亲与父亲相遇的故事。
时光从房前屋后走过，走得很快！有点眷恋，有点失落。你想通过自己的臂膀，为儿孙，
在这片土地上，撑起一片绿林。抵住外界的烦恼，而获得故乡的欢愉。
“家乡的感觉真好！”这是你最想听到的一句话。至少说明，你没错，准没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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