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桐什么都听不见。
他被拉着冲进一片迷蒙的白雾里，踉跄得就像头部包裹了无数层纱布，目之所及一片惨白，连爆炸和倒塌的巨响都仿佛只能在厚实的玻璃罩外作妖。
他只能看清那个拉着自己的人——他的背影瘦削而单薄，隐藏在白大褂下的手腕泛着些许不健康的青白，仔细观察还有能看见很多细小的真空。
——这是印楼。
他想着。
——这是印楼吗？
他清楚面前这个男人是谁，却又胆怯着不敢确定对方的身份。他的记忆中从未有过这样慌张的印楼，不，准确地说，印桐的记忆里从未有过这样迎着光的父亲。
他永远是站在黑暗里的，高大的、安静得宛若一座雕像。“印楼”这个词带给他太多的痛苦和恐惧，伴随着母亲的死亡在他的脑海中留下无数暗红色的阴影，一度同“伤害”和“杀戮”纠缠不清，以至于事到如今，他根本回想不起他的父亲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他只记得他常年不回家，记得他倒映在幕墙外的那张冷漠的脸。可除此之外呢？印桐想，我的父亲应该不是一开始就变成这样的。
——我应该也曾拥有过一段温暖的家庭生活。
——可我为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他踉跄着跟在印楼身后，与对方一同跑进一条亮若白昼的走廊。朦胧的轰鸣声如蝗虫般嗡嗡作响，它们吞噬掉他的听觉，也吞噬掉印楼的声音。
他能看见他唇齿开合，却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
——你在说什么？
“▇▇▇▇▇▇▇▇”
——你到底在说什么？！
他使出浑身的力气一把推开对方，却被扯着手腕径直甩进墙角的阴影里，脑袋直直地撞上断裂的墙壁，在骤然黑暗的视野中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
“能听▇▇我▇▇！”
——什么？
印桐眯着眼睛，只觉得眼前一片模糊，黑暗与光明交错着编织出两个不同的世界，勾勒着两个相似又截然不同的身影。
“桐桐！”
呼唤声如惊雷般冲进他的脑海。
印桐仰着头，被禁锢在对方双手之间的脸颊布满泪水，血腥与腐臭充斥着他的鼻腔，却无法打碎他面前这个属于温禾的身影。
“你听我说，没事的，没事的听到了吗？哥哥带你去地下室，那里试剂，那东西可以救你，你会没事的！听到了吗？！”
——听到了。
印桐张了张嘴，想从喉咙里挤出这样的回复。然而他除了呜咽之外发不出任何声音，被疼痛撕咬着的脑海里一片浑浊，白光与黑影在眼前不断交错，将坍塌的墙壁与充斥着火舌的走廊重叠成一个诡异的画面。
他看到眼前的温禾拧着眉，说：“哥哥一定会保护你的，”又看着印楼抿起唇，说：“怪物被放出来了，他们希望我们死在这里。”
他被拽着不断地迈动双腿，时而跑在充斥着火舌的白色走廊上，时而跑在不断晃动的黑色大厅里。他不知道自己跑过多少地方，只知道面前的景色在不断重叠，仿佛两个不同的时空此刻在他的脑海里交汇，勾勒出不同光影下可怖的场景。
爆破声从耳畔炸开的时候，印桐隐约意识到自己来过这个地方。
他走过片空旷的地下实验基地，乘着莹蓝色的消毒灯光、刺眼的白炽灯光或者此刻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他见过这片密密麻麻的生物舱，见过它们尚未充满营养液，甚至没有连通电源的模样。
他意识到自己来过这里，在很小的时候，小到还没办法理解这些东西究竟是用来做什么的时候。
——“爸爸。”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混乱的思绪中回响。
——“这是用来做什么的？”
有什么人弯下腰摸了摸他的头发，笑着说：“这是用来探索未来的。”
他的声音很轻，柔软得就像一场光怪陆离的梦，被轰鸣的爆炸声一震就消失了，仿佛从未出现过一样。
印桐抬起手，将冰凉的手腕靠近唇边。
“你在干什么！”柔软的皮肤从他的嘴边滑过，发出怒吼的男人将他整个人灌在地上，掏出别在衣服内腰带上的手铐，就将他靠在了实验台的管道上。
“你在撑一会，”他的语速很快，却还是竭力压抑着怒火，试图装出一副温柔的模样，“撑一会听到没有？哥哥马上就找到药了，你等我一会。”
印桐张了张嘴，尚未吐出一个字，便被塞入口腔的纱布噎得呼吸一滞，差点打散刚集中的注意力。
他看着黑暗中温禾的背影，看着他慌乱的动作和父亲渐次重叠，他们一把扯开墙上控制板的连接线，从手腕到指尖都在不受控制地打颤。
莹蓝的光斑从他们的指尖绽开，穿过黑按，坠入刺眼的白炽灯下。
印桐听到印楼说：“我不知道能支撑多久。”
刺耳的警报声从四面八方侵袭而来，他背对着印桐的身影既慌乱又坚定。跳跃在虚拟键盘上的手指仿佛接收到无数条机械指令，在光屏上留下一个个呼吸般短促的蓝色光点。
燃烧带来的爆炸声此起彼伏，揉杂在空气中的火舌几乎要烫烂印桐的皮肤，背对着他的印楼却好似浑然不觉，只是仰着头一味修改着光屏上的程序。
他的声音很轻，语速却很快，隐在骤然放大的轰鸣声中仿若一支脆弱的羽毛，拼命阻挡灾难的洪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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