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便下起了雨。起初还淅淅沥沥的，没成想晨起时却已经酿成了一场瓢泼。原本与祁绻相约去昭庆宫请安的事不得不搁在一旁，谢夫人码好了给两个外孙女新做的各样小衣，跟归迭一起感慨了几句天伦难聚，转头便不见了夫君的影子。
唉，一到阴天下雨便吵吵着这疼那疼的，看来还是不疼。
一刻之后，好容易携着副轻裘在朝华庭找到人的谢夫人站在庭前重重一叹，从侍女手中接过一把油纸伞，遣退了诸人，独自走了过去。
谢公一个人站在亭子里，手边一垛石案上熏着一炉泠泠的檀香，在这样的季节里，尤显清寒。
她走过去，落了伞支在一旁，将轻裘与他披上，他的目光看着天，她的目光则落在他脸上。
“一大早就站在这儿，头顶一片天，都看了五十多年了，还看不够？”
自从前两日西境传来大捷之后，他的心情便一直不高。也是这一场雨来得太是时候，索性便将他那一怀愁绪都勾带了出来。
他道：“同一片天，也有风霜雨雪、艳阳高照之别，咱们谢家头顶这一片……云朵越积越多，这倾盆一场大雨，也是说来就来的事。”
谢夫人眉目一动，心头跟着一紧，想了想，却又释怀了些。
“西境的战事已经结束了，儿子、女儿、女婿，都平平安安的，总是值得高兴的。”她倚靠在他身边，挽着他的手臂，恰如这三十年来的每一次相依，出口的话莫不是轻松宽慰的：“不日凯旋，阿竟也该一起回来吧……正好哥哥嫂子眼下也都在金陵，总算能有时间聚一聚天伦了。这多少年了，父母想见儿子一眼，比见皇上都费劲，战场祸害人呐……！”
夫人在那头操着一口软语喋喋不休，谢公便是有十足的忧虑也被遣散了七分，捏了捏她缠上来的手掌，回眼一望，便是相视一笑。
须臾后，谢公终究叹了口气，脑子里还想着她的前话，微有些发怔的问了一句：“结束了……？”
凛凛的雨声中，她听到他说：“可我怎么觉得，这是刚刚才开始呢……”
自两越帝都陷落、诸城邦纷纷步后尘陨落之后，雷青萍不等闻玄发话，便主动将自己摘出了战场之外，说是为了避嫌，实则他却是有太多东西需要梳理领会，有太震动的心情需要平复。
从那天合围南越归来，在乂军帐中见到自己安好无恙的一家老小时，他霎时犹如醍醐灌顶，大抵便将这一局捋出了个大概。
棋局的开始，是谢至夜袭北越驻地，暗杀独孤宗一事。自谢冉弃四线而专攻玉门关一点时起，独孤宗与叶平江便已两军合一。彼时正逢他派亲信士兵前去叶帐交代战局布置，谢至就赶在那时领轻骑夜袭，暗杀独孤宗后成功遁逃而出。叶平江为人素来利己为上，又是不满自己已久，当夜发现独孤宗身死，凶手又逃了个无影无踪，他心知以咸康帝对大皇子的得意程度来看，他本人定是难辞其咎。由此索性便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将主帅帐中派去的人杀了，而后上表天听，将暗杀大皇子这一罪名按在了他雷青萍的脑袋上。甚至于那乂人口中夜袭被俘的谢小将军，估计也会被叶平江拿去做文章。只需在密折里添一道人被他这个主帅秘密扣而不宣的罪状，那么以独孤续近年来草木皆兵，多疑多思的性情来看，拥兵自重，蓄意谋反的罪名自己是绝对逃不掉了。
至于自己的家人，他也已经证实过了，当时独孤续确已下令秘密拿人斩杀，但却被潜伏在宁远城中的乂军细作早一步将人转移到了安全之地，由是也更落实了他谋反之名。
雷府那管家当时被化作北越官兵的乂人刻意放出，便带了个自己都不知道是假的消息来找家主报信救命了。于是环环相扣，最后落到他雷青萍面前的，就是自己一辈子忠诚无两，却在两军交战如此关键时刻被小人构陷、君上冤枉，还折损了一家子人的性命，独孤邈那位故交又来的那么是时候，重重因素交杂在一起，真是让他不反都对不起自己。
于是乎，他也当真就这么反了——阵前反水，通敌叛国，自此也都不是虚名了。见过独孤邈，应了劝降，自己这步棋下成功了，大乂收归两越之征，也就已经成功了八成。那日之后，他按照独孤邈所带来的意思，上奏认下了扣押谢至之事，却对独孤宗之死避而不谈，一味只求戴罪立功。北越军中如何没人比他更清楚，这样的情势下，独孤续原本就无大将可换，如此一来也只能抱着秋后再算账的心态，允准自己所求。由是，自己便以北越主将之名，作势接受大乂紫宸上将以寸土不让为前提的议和，名正言顺的将闻玄叫来了北面。
到了这时候，就要说一说那位谢小将军了。说起来雷青萍气愤之余也不由有些佩服，谢寒渡的这个儿子年纪不大，胆识却着实不小。遁逃出北越大帐之后，他竟然并未返回大乂，而是借助两越边境布防的一处豁口，领着那一百来人潜入南越，在独孤缜趁着闻玄应邀前来北面亲自处理所谓议和事宜的空档倾兵攻乂时，转头直接轰了他的大本营，此时已然反水大乂的自己再领军直接从两越边境贯入，直捣南越帝都，合围绞杀。寥寥数日之间，收归两越，这个在世人看来再怎么也要耗上数年而难定胜败的大工程，就这么轻而易举的让他们完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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