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传来燕王眠溪巡视城防时为两越遗民所伤的消息后没两天，紫寰宫便降下了一道稀世少有的圣旨——着令才刚领了中书令一职的丞相王修使持节前往西北，接替燕王杨眠溪平定西北之责，与楚王杨征协同处事，非诏不得还京。
“就算是撤职吧，那好歹也是新拜了中书令，你回头看看这才过了几天？都还没出正月呢就要将人派到西北去，他这是盼着自己国破家亡是怎么着？”
谢府里，夫人听了这个消息便动了大气，对着谢公也是半点忌讳都没有，接连已将那龙座上的帝王训斥了八个来回了，仍旧是难消心头愠怒。
那最后一句话落地，谢公蹙了蹙眉，无奈的瞪了夫人一眼，道：“这话你也瞎说！”
谢夫人拂袖冷哼，坐到一旁，说道：“我顶多也就是说两句，你看看你那外甥做的都是些什么事儿！”
谢公默然半晌。
“皇上也未必一定就是感情用事，”他好不容易启口，也是说说停停，语气里满是犹疑：“……或许是借此事另有筹谋，也未可知。”
谢夫人听他说完便嗤笑了出来。
“你自己都说得这么勉强，还指望谁信？”她狠狠的呼出一口气，摇头道：“再怎么筹策也没有将肱骨鼎臣发配到千里之外去的道理！你就不说了，且不管身体吃不吃得消，明面上毕竟是太后一党，掣肘之处颇多，大多数事都难使上力气，郗大人也已病重致仕，他身边还有几个人能用？就这样的情况下还紧着将忠臣往外赶，你不让我瞎说，你自己倒是说说这算什么？总不能军政、朝政都可着一个紫宸上将往死里使唤罢？就算他做皇帝的不怕功臣震主，我还心疼我女儿女婿呢！”
一句句虽是气话，却也都是分明道理。谢公听着，心头也是直叹。
“也不尽是往外推的，”好半天，他才找到个话头安慰道：“沐之这一去，不正是要换下燕王么，正好，之前你还说想儿子，藏锋这回也要跟着回来了。”
谢夫人冷眼道：“要拿刀剑的回来拿笔吗？亏你说得出这话！”
谢公微微一顿，片刻后，目光却是柔和了下来。
他拉住夫人的手，安抚着拍了拍，定定道：“别担心。”
谢夫人秀眉一紧，心头的恐慌在这一刻到达了最高之处，转眼与他对视之间，竟也在他坚定的安慰里渐渐削弱了一两分。
许久，她摇头一叹，轻揉着额角，终究难以尽安。
西北事出突然，杨衍的旨意也下得着急，王修那里只有两天时间准备，临行前一天他来谢府拜别，谢公看着他一身风雨不动的气度，心头的感叹唏嘘之情便越发深刻。
风雨不动安如山，这样的气度，方是大将明相之风。
可偏偏这样好的孩子，却也没有一副一样好的命数来配。
掩下心间不忍，谢公且问：“家中都安排好了？”
王修恭敬在前，回道：“是，府中一切妥当，母亲此间未归，小妹瑶之也有阿姨牵挂照看，沐之此去再无不放心。”
“嗯……”谢公点点头，半晌，轻叹一声，道：“西北山高水长，你长到这么大走过最远的地方也不过琅琊故里，你再是彦才持重，我们做长辈的眼里也拿你当孩子看，你阿姨不放心，我也不放心，难免还要嘱咐你几句。”
王修从容谦敬，闻言一拜道：“是，沐之洗耳恭听。”
谢公看着他，垂眸默然半晌。
从小看到大的孩子，说不定，这就是最后一面了，他有七分父辈之心，在公在私，那一腔子话妄图嘱咐，可一时之间却又不知该怎么说。
“你是肱股重臣，这点你要记住。”
——最后，他以这句开口，一字一顿，分外郑重。
王修眉间一动，垂衣拱手。
“皇上此举一百个不妥，但不管君上是为了什么，人臣者遵命而为，既然不能扭转，便要记住既来之则安之。夫子云三人行必有我师，放在此处也是一个道理，京华有京华的好，到了西北，也未必就是不好，顺境逆境，都自有利弊。你要学可学之处，记着预则立不预则废的道理，好为来日归来做准备。明白吗？”
王修深深一揖：“是，沐之谨记伯父教训。”
谢公颔首，深深吸了一口气。
“还有一件……”他默默握了握拳，掌间却有些力不从心，阖眸一瞬，方道：“伯父老了，这些年老毛病都找上来，加之三灾八难不断，说不定何时说走也就走了，这一别，咱们爷俩就未必还能再见着了……”
话音未落，王修赫然抬首，双眉紧皱：“伯……”
“听我说完。”谢公一抬手阻断了他的话，缓了缓，继续道：“这么多年，我手下人命无数，当年你爹走的时候我就想，他这辈子立世一杆笔，连只鸡都没杀过的人竟走到我前头去了……呵，说不得，我这几年的性命都是偷来的。寿终正寝，亦或是飞来横祸，我看得开，你们也不必忌讳这话。”
王修唇瓣微动，心下翻涌出几层凄凉，却无言以对。
谢公那里却当真极是坦然：“我若离开，不放心的唯有两件，一个家、一个国。家有长子，国有大臣，咱们王谢世交，王家有你，我放心，可你这孩子本身……”他说着，两度欲言又止后，摇头沉沉一叹：“你呀……我看着你从小长大，你也叫了我二十多年的伯父，我心里，你比亲儿子也不差什么，你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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