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亲自打了一只大大的书架，把隰桑书苑里当年他爱看的那一片书平移到了这书架上。
窗帘要什么样的呢？郑小恕？他单是坐在那里看着我，心满意足，却不说话。我想，傻子，你不说我也知道，你一定喜欢这种大褶的，绒布内衬纱料儿的欧式窗帘。
我不知道你么？你小时候太可怜了，净在你姐的“魔爪”里，叫她给当洋娃娃打扮了。所以你才不能变成一个男子汉吧。我成全你的公主梦，怎么样？
嗨，你有什么难为情，我听说，这跟咱们十多年前不一样了，这个时代很包容。哦，颜色呢，对了，当然是紫色。想想吧，春天的时候，打开窗户，我这样坐在床边，你这样躺在我腿上.
风吹进来，吹动那紫的绒布窗帘，它绒绒软软地荡漾在你脸上，郑小恕，你闭上眼睛，像不像阳光下紫色的海浪。
我开始快乐起来了，常常在上班的时候，走路的时候，对着空气傻乐。他们很担心我，但是，我多幸福啊。单兵总是那种不忍的眼光看着我，他们聒噪的一家四口每天都拼命挽留我在店里吃饭，总有各种各样的坏蛋来引诱我出去喝酒唱歌。
我想，他们是不是疯了，我怎么能撇下我的小蹄子在外面跟这帮人胡吃海塞的。我归心似箭呢。我每天红红火火地从店儿里跑出去，一到马路上，郑小恕就站在那儿，远远地对我笑呢。我跑到他身边，他踮起脚来摸摸我的脸，好像又在探测我是不是真的。
傻子，我握住他的手，在这雪花纷扬，人潮涌动的街头奔跑。
我们跑，笑，对视，在每一抹柔和的路灯光下享受爱情和生命的永恒。看哪，他们都回过头来看着我们，有吃惊的吧，有疑惑的吧，当然也有祝福的了。
我们是多么让人艳羡。我都嫉妒我自己了，郑小恕，难道我竟然能如此幸福么？
我每天都做饭，对着食谱去学——现在的手机真方便。我做不重样的菜式，在灯光温婉的小厨房，我已经转不开身，他还是要走过来，从后面搂住我，双手环在我腰间。使我整个人都被蜜糖黏住，不能很灵活地走路。你要是这样，我说，郑小恕，我可活不长，也许今晚就得死。小蹄子，死于你的柔情。
我是不是现在很会说讨你欢心的话啊，我现在有文化多了，你知道么，我在里面读了不少书呢，我觉得学习嘛，没有念书时那么讨厌了。我会背好些诗呢，你要不要听听，你听啊，谢公最小偏怜女，自嫁黔娄百事乖。顾我无衣搜荩箧，泥他沽酒拔金钗。野蔬充膳甘长藿，落叶添薪仰古槐。今日俸钱过十万，与君营奠复营斋。
怎么样？我是不是没背错？你再听啊，闲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几多时。邓攸无子寻知命，潘岳悼亡犹费词。我笑着，望着他流眼泪，我的喉咙里好像含了一块红炭，他坐在我身边，仰起脸来，用他很小，很瘦，伤痕累累的手抹掉我脸上的泪痕。
我说，同穴，同穴，窅冥，何所望，我笑，他生，缘会，更难期。我握住他的手，将他的手展开，凉凉的，全覆在我的脸上，凉凉的，全覆在我的唇边，我说，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更多的泪扑簌簌落下，我又念了一遍，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报答，平生，未展眉。
我吻他的手，吻他纤细温热的脖颈，我说，疼不疼了，小恕。他望着我，对我摇头，我不疼，他说。我说，怎么会不疼，那怎么会不疼，傻子，你不是最怕疼。他说，那都是骗人的啊。我喊疼都是为了吃糖呀。我小时候，一喊疼我姐就会给我变出一颗糖。所以就是不疼我也喊疼呀。
我说，傻子，傻子，我怎么比得了你姐，我净让你吃苦了，我净伤你的心了。
他摇晃着我的手，怎么会呢，轮子。
他望着我，眉毛变成两条柔软的胖蠕蠕的蚯蚓，眼睛里亮晶晶，好像放进去两颗星.
他说，你也给了我好多好多糖啊，轮子。要是我的手，我的腿，我的脖子——它们谁受了委屈，我就把我心里满满的那些糖分给它们，它们吃了糖，就不疼，就不觉得委屈。
我说，你的心里还有糖么？我都已经那样对你了。他说，有啊，好多好多好多啊，全是啊。他说，轮子，你快要齁死我啦，你都不知道么。
我躺下，他就在我身边躺下，我拥着他，轻轻地吻他。在每一个夜，我都要用那一个夜来斩杀一遍我自己。
然而即使这时，我提到那一个夜，他还是会按住我的嘴，不许我说下去，他定定地看着我的眼，说出我们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通电话时，他对我一直重复，一直重复，一直重复的那句：
是我自己愿意，林经纶，是我自己愿意，是我自己愿意，是我自己愿意，是我自己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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