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现在都不敢确定，那天晚上，许鑫源给我打的那个电话，到底是不是一个梦——当然不可能是一个梦，因为在犹疑良久后，我就按他电话里说的，到我家小区外的旅馆里，找到了郑小恕。
然而，如果这不是一个梦，为什么许鑫源说得这一番话，句句直戳我心，我简直被扔进一个巨大的转盘里，在这转盘里，我被一次次残忍地抛出去，又被一次一次精准地捉回来。他这些话，一招一式把我牢牢钉死。
他先给我最残暴的事实——郑小恕如何欺骗我，耍弄我，再完全按照我内心深处的思维方式，一步一步把我拉回来——不管郑小恕多坏，我都得同情，我都得爱他无悔。他甚至摸透了我自己都摸不透的，我预设中，在我和郑小恕这段关系里，我自己，对自我牺牲，自我凌虐的渴求——这哪里是一个许鑫源能说得出的话。
我后来在漫长的十五年监狱生涯，反复咀嚼我、郑小恕、穆岚、许鑫源，我们这一段匪夷所思的四角关系（然而我竟是能够意识到，我们四个已经构成了四角关系么？我当时为什么根本忽略了，许鑫源和穆兰的这一环——从而，根本上就对他们没有设防呢？老天爷！我有多蠢！）
——然而我越来越看见，我们四个少年身后，晃动着一抹稍纵即逝的阴影——我却始终不能将这阴影看清。
我就是抱着这样的一种同时到达双重顶峰的“让步”性思维，从我家赶到旅馆的：在这个“让步”中，作为“大前提”的部分到达了顶峰：郑小恕，确实，恶毒地玩弄、欺骗了我。相应的，后面那个结论性的从句也到了顶峰：我，还是，往死了爱他。
我不承认么，是我自己的心灵甘于，乐于接受这个结论的。因为，当一个人的心，熄灭了被爱的希望的时候，也许仅仅是出于一种可笑的呕气，他反而渴求起截然相反的东西：被我们的爱人残忍地伤害和凌虐。
好像这样，我们至少痛快了。好像断绝了正面的、爱的联系，我们和我们的爱人，至少，还能，通过反面的，被他（她）损害，建立起一种比爱更血肉交融的联系。
我带着这种病态的，被扭曲得不堪入目的爱，推开那扇门，走到郑小恕身边。这时我的爱，是不是更多地带着一种愚不可及的自怜？
然而比这层层叠叠、纷繁复杂的人心更可怕、更不测、更不可想象的是：当郑小恕，活生生的郑小恕，活生生地出现在我眼前——那一刻，他对我的杀伤。
只消他这样出现，当他重新成为我触手可及的一个客观的实体，一旦他脱离我的想象，脱离我深邃而偏颇、千疮百孔的心灵世界，独立地存在。他站在那里，上述所有的一切，全死。
我什么都忘记。而他吐出的一个词，一个眼神，一缕触碰，全在收服我。我什么都不愿再提，什么都不想再问，什么都毫无意义。他对着我掉眼泪，他拉着我的手，一定要脱我的上衣。
我们纠缠、推搡在一起，我简直说不出话，胸口和喉咙里，一阵一阵剐着肉的疼。有一些瞬间，有一些真相，闪电似的在我脑顶撕裂：他爱我呀，我JB瞎了！认不出来么？
这是郑小恕呀，我他妈心尖儿上的那个傻子啊，经过这么多、这么多愚蠢的验证，混淆和污蔑，我JB瞎了？已经认不出他了么？
是！他的洁白下自有罪恶，这不错，然而，这罪恶下，还有洁白。
只是这一层洁白，现在，连我——就连我——就连我！也认不出了么？你当然知道玩弄可以伪装成爱的面貌，你当然知道黑暗尤其善于妆容成纯洁——你却不知道，反过来，爱也可以被歪曲为玩弄，纯洁比一切都更易于被野蛮地构陷为肮脏么！
是谁杯弓蛇影？是谁一叶障目？是谁指鹿为马？是谁掩耳盗铃？是谁抱薪救火？是谁南辕北辙？谁是瞎子、聋子？谁是疯子、傻子？谁是作恶者？谁是受害者？你只知道智子疑邻，智子疑邻！你却不知道，有一天，你更容易智邻疑子啊！偏见，偏见，人更易对无干的人，还是对挚爱的人，偏见。你不知道，越爱，越逼仄。你不知道，画鬼易！画鬼易！我告诉你，在这世上！画鬼最易！
关于这个夜晚，我对大尧说过的：毫无疑问，这是我生命中，最美妙，最钻疼，也最怂的一个夜晚。因为我，啥都没敢干——这只是这夜的前一半。我没对大尧说的是，这夜的后一半。因为这夜的后一半，我自己都不敢去回忆的。
我不知道我花了多久时间，才把那“fa情”的“小蹄子”哄睡了。
他在床上侧躺着，身子缩成一尾弯弯小小的虾，赤着他洁白、瘦弱、微微泛红的上半`身，红彤彤的脸蛋儿上还挂着泪珠儿。脸蛋儿上嘟着的一点儿肉，好像都委委屈屈，他在睡梦里还断续地抽搭一阵，朝我伸张着两手，带着粘腻腻的哭腔儿，重复那些要我命的蠢话，我爱你，轮子，我爱你，轮子。
我这时才把那条拿来保命的长椅子放下。浑身都冒汗，两手也直抖。
我有点儿拿不准他，也拿不准我自己。我站在那傻子的床边，隔着一段距离，望着他，艰难地吞下一点儿口水，又艰难地喘了几次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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