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到这里为止，再也进行不下去。或者也没有必要进行。因为没有任何实质性的恶果，对于一个成年人，短时失联而已，根本没法立案。局里案子那么多，我不能再让大家耗在这件事上。
长达一个月的时间，林经纶在我们的世界里蒸发了，谁也联系不上他。或者有时，我也会，像大家都劝我的那样安慰自己，他不会怎么样的。不论他从那件快递里，受到了什么刺激，他也只是受了刺激而已，该发泄也发泄了，他大概只是不愿再呆在这座城市，彻底伤了心，不愿再跟任何人联络。所以自动地消失。
毕竟，十五年过去了，那件事——就算他知道了，十四年都过去了。他为了他，人也杀了，牢也蹲了，还不够么？老天还不能放过他么？我这么想，心里多少安宁些了。但是，到了晚上，我喘着气，从噩梦里惊醒。那件事——他知道了么？他到底，知道多少呢？
他会不会，老天爷，通过那个快递（到底是谁别有用心！），终于，全知道了呢！他要是，他要是，把我们当年——这些年，煞费苦心瞒着他的那些事，全知道了。他会善罢甘休么？啊，我想起那小情侣说的“那不是人发出的声音”，“人是发不出那种嘶嚎的。”我想到他那屋子，人，得暴怒绝望到什么地步，能把屋子掉个个儿，能把门薅下来，能用拳头把木板子砸破。
我不能再想下去。
我站起来，打开窗子，在客厅里乱走。忽然，我想起了什么——就他失踪之前那几天，他来过我家的，（他一向不怎么来的，）那天他还逗弄了他的小弟弟，还跟小明儿聊了天，还吃了饭，在这儿逗留了大半天。
啊！他来干什么呢？默默地告别么？一定是默默地告别了，所以他穿成了那副样子——老天!他预备自杀么？如果不是快递员敲了门——可是，他如何自杀呢？
我站起来，如被冰雪。
我冲到书房去，哆嗦着打开保险柜。
我坐在地上，喘气。
完了。
枪没了。
所有的掩盖，都只有一个作用：使真相在暴露的那一刻，更难看。而我这样懦弱的人，当年唯一的办法，只有掩盖。你知道么，人性的弱点永远会像影子一样不依不饶。
是谁，什么，这么多年，不疾不徐，煞费苦心，一丝不苟地，在那里，酝酿，铺垫，悄无声息地，塑造，我们每个人的命运——我不倾向于“谁”，而是倾向于“什么”——即使到最后，终于，渐渐，仇恨和阴谋，图穷匕见。我依然不倾向于“谁”，而是“什么”，是，我们每个人心灵上的那些弱点，那些霉变之处。
能做的，我们都做了。
所有的亲友都被发动起来了，大街小巷贴满了寻人启事，林经纶的照片也在朋友圈里疯传。我们企图用最笨拙的方式呼唤他归来，希望他放下过去，回头是岸。而做完这一切，我只是感觉蠢，感到不可排解的憎恨。我把所有缠绕在我身边劝慰我的人全赶走了，自己登到楼顶，在天台上傻坐着。
有时候小明儿会很担忧我，怎么，她怕我会自杀么？哈，笑话，我是不会自杀的。我早就是个活死人了，像一把锈迹斑斑的刀子，丧失了锋芒、利刃，决绝了断的气节。我只能溃烂地活着，拖着，苟延残喘，一天又一天捱下去，从黎明捱到黄昏。
在这些日子里，小孟来看了我两次。有一次是带着郑小雨母子来的。他见了我，不过也是像所有人那样，不痛不痒地，说一些浮皮潦草的安慰话——全世界安慰人的话好像都是那么说的。我听够了。丢下他，到卧室去，郑小雨和小明儿坐在那里，逗弄两个孩子。
小明儿总是这样，走到哪儿，跟谁都热情洋溢，到处用她的欢快去弥补谈话中的静寂（我最后娶了她，是不是尤其就是为着这一点？）而郑小雨呢，微笑地，坐着，抱着她的孩子，眼睛里含着深深的温柔，忧伤和卑怯，她和她的孩子，静谧得好像一幅画。我俯下身去，看那孩子。
那孩子也看着我。他的黑漆，深邃，纯真的双眼，对我，像一副剥皮的刑具。他和他的——他本应有的小舅舅是那么像啊，天哪，那么像！他只消以他那清澈的大眼睛看看我，对我，就是声讨，清算，不爽毫厘的报应。
你抱抱他呀。正明。
然而小孟在我身后，喜洋洋地催促，简直像尖刻的怂恿。
我不动，我没敢抱那孩子，我想躲，逃跑。然而小孟又把孩子从郑小雨手中接过来，他抱着孩子，晃动着他，荡秋千似的，把那胖嘟嘟的雪白的孩子，连着他一串串甘甜的笑声，一波波清冽的眼光，一轮一轮地，泼向我。
叫伯伯，林伯伯，来啊，小恕，叫林伯伯。
我从没想过，林家和郑家，会通过小孟，以这样一种方式紧密相连。当然，就算小孟不说，我也猜得到。林经纶进去之前是见了他的。他信任他，要他替他照看郑家的母女。他不但照料了她们，最终还娶了郑小雨。我妈一度非常不忿：一个卖猪肠子的！跟别人怀过孩子的！不干不净！没念过书的下等女人！怎么配得上她心尖儿上的小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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