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点儿恨小孟！全怪他！他这么精明、稳妥的人当时怎么想出这种馊主意，利用穆兰来离间郑小恕和林经纶呢？这不是引火烧身么！但是我能恨他么？我能么？我好像到这时才回过味儿来——他做那些事的时候，不是每一件都不厌其烦地向我汇报，每一件都征求了我的认同了么？
我还有什么理由去恨他？让穆兰知道林、郑二人不同寻常的关系、诱导她对郑小恕产生敌意、教她如何用不着痕迹的小手段离间他们——桩桩件件，哪一样小孟没告诉我？
是，我样样都清楚！我当时并未对这些做法认可——但也没有表示反对！啊，我还有脸怪谁？难道不是我，这糊涂、潦草、软弱、虚伪的“做父亲的”，不肯戳破这残忍的伪装，却实际上残忍地默认了这本就阴损的一切！
是！我现在不得不承认，我们当年，利用穆兰去离间林、郑二人那些，看上去不着痕迹的手段，明明就是——阴损！阴损！阴损！
而今阴损的我遭受了报应。
只是有一件事，使我久久地，不安。就像在我心灵上造成了另外一条，折痕。关于小孟。生平首次，我对他产生一种阴森的怀疑。造成这种怀疑的，不是他给我出的这“坏主意”本身（他已经对林经纶这些破事尽心尽力了，谁又没有失算的时候呢？）而是，他落实那些事时，一样一样，小心地征求过我的意见——就好像，他当时就在为今天这一切“恶果”的出现做着铺垫似的。
可是我不愿意推测他。
如果这世上，我还有一缕留给自己的光芒，不，我不能掐灭它。我只有认为，我强迫自己认为，这都是我的多心。我强迫自己把心灵上的这道折痕抚平。我要继续信任他——不是为了他，只是为了我自己。我要打电话给他，让他给我出出主意（也许尤其就是为了表示，不管出了什么事，我仍然信任他），我也真的需要他来告诉我，在这种关口，我到底要怎么办。
但是我的手，抓起了手机又放下，我不知为什么没拨出这个电话。我的心大概太自尊，不敢让小孟知道，林经纶终究和一个男孩子干出了那种事，抑或，我的心有点不忍，我不愿意让他知道穆兰干的一切，我有点儿不忍，不忍他责怪自己。我把手机放回桌上，双手抱着头。但是那手机却活物一般震动起来，我一个激灵，哆嗦着拿起手机，不知怎么，心里慌得很。我看见，是栾浩打的。
我接起电话，他说，师傅，找着了。郑小恕的妈和姐，在肇通县。
肇通？我皱了眉。不知怎么，又涌起一阵奇怪的安心，不论如何，我还是问了：那么远，干啥去了？栾浩在那边不好说似的，支吾了一阵，最后还是嘿嘿着说，躲村子里生小孩呢。啥？我说，谁？他姐，郑小雨，肚子挺老大了，快生了吧。
第无数次地，我，被这人世的恶臭，淋透。郑家和伊心镇那郭华镇长的肮脏交易，至此，才显出原形：郭华的大老婆有儿子，小老婆却只生了个弱智的女儿，再生不出来。于是郭华和他的小老婆看中了郑小雨的青春美貌，只要她替他们生一个男孩，郭华就给他们十万块钱，并能为郑小恕办下户口。
当然，我明白，这一切，都是瞒着郑小恕的。我终于理解了老刘对我说的，郑小恕干出那种种“恶行”后，他妈妈到十四中来为何那般嚎哭撒泼了。“我咋给你整着的户口哇！”“我咋给你整着的户口哇！”还有她最后撂给郑小恕，也撂给所有人的那句，看上去没头没脑的“我再狼心狗肺，我还有个闺女呢。”
我也终于明白了，她们忽然一齐失踪，对郑小恕彻彻底底、狠心抛弃的原因了。她们不是抛弃他，是完全顾不上了。栾浩在电话里说得明白，郑小雨怀孕不太顺利，几个月躺在床上动不得，简直要了她的命。许淑华只有在床前寸步不离地守着她。
这天晚上，我在黑暗里张着眼，一夜不眠。我对这世界根本无能为力，我对我自己，根本无能为力。有一件事，尤其在这暗夜里，鬼魅似的，渐渐现出原形。
我想到，栾浩说过的，那年郑家母女的熟食摊经营得很好，在小小的伊心镇颇有口碑，他们家的生活本来很有起色，但是忽然被人告了，说是猪肠子不卫生，吃坏了人，很严重，摊子叫工商收了，还要罚款和赔钱，她们走投无路，才跟郭华镇长借了两万。这样看来，这分明是人家的阴谋了。即使你要自食其力，人家也是不准的，人家看中了你，就要铺张落网，榨取你到最后一滴。
我还有什么可说呢？我跟我自己说，林正明！操！你不jiba神探么！你不jiba正义么！你不jiba人民警察么？去把这败类和恶棍绳之以法啊！然而，我能么？我能么？就算是法律！能把他们怎么的！或者这还不是最叫我绝望的。最叫我绝望的，不是这外部世界，恰恰是我自己——我如何看待许淑华母子三人呢？
我如何看待这个苦寒、悲惨的家庭？我不也是高高擎起伟大的人类同情心和华丽的正义，骨子里，却对这家庭充满嫌憎与防备么？我是嫌憎他们的穷困、卑怯么？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