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会举一反三，于是立刻领会了精髓：谁可怜，谁才可爱的反面。呵，我早该学会了，不留痕迹，不可追溯的，离间。我叫停了刘栋的磨刀霍霍。我说，慢慢入港，你懂么。
我一开始就很清楚，我所有的操作，都建立在一个事实的基础上，即，我常说的，林经纶是，五湖四海，仅此一例的大傻子。他仿佛到处与我——与我们大部分的人截然相反：我极易感到被触犯——他却极迟钝；为不受损害，我向来以最大的恶意去推测别人——而他从不推测别人；我对人心的逼仄，黑暗，人本性的卑劣和恶，从不感到意外——而他对这方面毫无想象力。他简直记性极差——不是善于原谅——而是几乎从没真正生过谁的气。他轻易地上了张欣怡的当，吃了斌子他们的大亏——可是两周以后回到学校，他简直就不怎么记得这件事了，我后来偶然试探他，先是逼着张欣怡到他面前去检测，他乐呵地打断她的道歉，过去了，谁没栽过呢。我不死心，过了一阵，装作不经意地跟他提起了孟凡斌，他简直废了很大劲才想起来有这么个人。我真不知，他这蠢，到底是极可怕的缺陷，还是极可怕的天赋。
在我们的关系里，我很早就揣摩到，他对我的歉疚，他当然知道，我和郑小恕，已经形成了情敌关系。但他却从不知道我也知道——比他知道得还早。在他和郑小恕的关系上，他有时还存在一丝好笑的侥幸，他好像还总觉得，嗨，没事啊，我俩兄弟啊，兄弟。
他用这可笑的侥幸去麻痹自己，也用这种侥幸来抵消他对我的歉意。不，不，我不能让他抵消。歉疚是好东西，尤其用于对付林经纶这种傻子，歉疚是最好的武器。我当然得囤积这歉疚，成为要挟的筹码。那要想强化一个人对你的歉疚，就别给他弥补的余地，更重要的是，你不要去申诉——同时还必须让他感到你的痛。你要表现得，很痛，然而仍然微笑着，不申诉。
从初三那个暑假开始，一直到整个初四上学期，漫长的拉锯战，我极富耐心。我克制自己，不去打扰，破坏他整整一个暑期和郑小恕的甜蜜——蠢货才会那么干。但同时，我去他家，三番五次地去他家——明知他不在家。(我当然不光是要去找孟叔叔“学习知识”的)孟叔叔极好地对轮子委婉转达了，我是如何“思念他，又不敢打电话，只好一次次等在他家楼下”的。我吃的就是他的良心。
等到开学，他给我打了两次电话，我都晾着，没有接。第三次他打来，我让张欣怡开了免提接的。他说，穆岚呢，张欣怡按我教的说，岚姐上后操场了。十点了，她上后操场干啥。她睡不着，跑出去了，天天晚上上后操场，陪着磕头机吹风。姐夫啊，我姐咋的了。
到了白天，我洋溢着宽厚无私的笑容，变本加厉地对郑小恕好，又会刻意在大家——尤其是一班那些男生面前，不失时机地在笑容中点缀几截丧魂失魄。我知道，即使我已经是十四中人所共知的“轮嫂”了，那帮子男生私下里依然一点儿也不会克制对我的意YIN和窥看——所以，我在被窥看的最好时机——间操间歇和体育课上的自由活动时间，特意到后操场，选了几处，隐蔽——又不是真那么隐蔽的地方，痛彻心扉地抱着一两个闺蜜哭泣。这事儿当然就立刻给传得沸沸扬扬，当然就进了林经纶的耳朵里。
你学会了么，这就是，很痛，然而仍然微笑着，不申诉。
我和林经纶再见面时，已经到了秋天。他这时见我，已经很有了几分，他见郑小恕时的，那种慌张凌乱，口不择言。
但我的欣喜转瞬破灭：我清楚，这不是出于爱，而是出于良知。一种更深的憎恨吞噬了我——同时又激励我更加冷静。
我自己竟然都没有分辨出，此时此刻，我心灵的微妙变异：我此时的憎恨不是出于爱情的伤害——即，不是源于林经纶——而是出于尊严受损——即，源于情敌郑小恕。
简单的说，爱人淡褪了，敌人形象丰满。我的心，涌起一阵强烈不绝的，由争斗带来的，愉快的瘙痒和振奋。我明白，从根儿上说，我这种人，不爱爱，爱恨与毁灭。
我上大学时读了几本弗洛姆，才知道自己是有病的。
总之，我放长阵线，沉着应战。不疾不徐地铺垫我的离间。跟轮子在一起的时候，我会一下很安静，敛尽我那些热情，忧郁地坐着，两眼发直，竭力暗示他“我有事”，当他问到我，我就强颜欢笑，欲言又止，他越疑心，我越躲避他的眼神。如此几次，哈，他就毛了。他忽然摁住我的肩，问，郑小恕怎么你了。
我吃了一惊——这来得也太快了。我还在这儿，朦胧婉约，细细铺陈呢。他一上来，全捅破了（我那时还没意识到，他俩之间，还有别的事儿。）我定了定神，戏，当然还得往下演。
我下面这些全是临场发挥：
我推开他，避开他的眼，含含混混的，撇下几句，哎呀，没事，他没怎么我。接着低低地，意蕴无限地加了一句——真没怎么我。当他再拉住我，凶狠地握住我的肩，死死盯住我的眼，逼问，到底怎么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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