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那首《发如雪》。周杰伦的歌里，轮子的最爱。当然了，歌词从来没听明白过。
隰桑的三月，严寒拖沓，污雪坚硬。林经纶已经去了广州，学校里，老师组织我们进入了冲刺复习。郑小恕看上去没什么不同——鉴于所有人都习惯了他的沉静。他也没有如，大家曾设想的那样，在轮子彻底地离开以后，又像初三那年那样发疯。袁威老跟我说，岚姐，干呗。我说，不急，等等。小火慢炖，我喜欢享受过程。尤其是，你得明白，轮子虽走了，他遗落在一班的那些正气还在。那个班级就是郑小恕的保护伞。就像，孙悟空离开他师父前，用金箍棒给他画的那道圈。
我要让这道圈，磨灭。
许鑫源说，他给别人写作业，要挣钱。
我说，这大概是要还钱。
我说，大家都知道他缺钱，那就好办。
我永远都记得那天，2005年，3月下旬的一个礼拜四。校长领我们在篮球场，冲刺中考，百日誓师。我，郑小恕，许鑫源，还有几个人，稳定的年级前十，给扎上大红花，站到铁架子搭成的，吱嘎嘎的主席台上去。大家给我们鼓掌，陈主任目光灼灼地盯着我们，好像不是看见十个人，是看见金光闪闪的，十沓子一万块钱——哦，九沓子。郑小恕死活不来我们班。
就在这天，百日誓师结束后，大家回家或去食堂吃晚饭。晚自习前的这一段空档。我约了郑小恕，到教学楼的六层见面。
我们学校的教学楼，确切地说，五层半。一到四层是初一到初四，第五层，是校史室和图书室。最上面还有半层，算是音乐室，里面陈列着老旧的桌椅，几架鼓和电子琴。我们没上过音乐课——我们的音美课一律被主科老师霸占。那音乐室，实际上也就是一座庞大而森然的杂物间。终日不进光线，黑漆漆的。总没人来。
我在音乐室前的台阶上坐着，插着耳机，半身陷进黑暗。
有脚步声，慢慢地，越来越近。
我抬起头，郑小恕站在我面前。什么事，穆岚。
坐，小恕。我微笑着，拍拍我身边的台阶。
他看了我一眼——不能说就没有警觉，然而还是坐下了——和我刻意隔了一截距离。
离我近点啊，我说，微笑着。
他坐近了我，垂着头，什么事，穆岚。
《发如雪》，听么？我递给他一只耳机。
我看见，他的眼一黯。我知道了，一个歌名，就造成了一次穿心。哈，看看人家，刻骨相爱的人。我把耳机塞进他左耳里，将随身听的音量调到最高。
好听么。我说。
他扭过头，不让我看见他的脸，我却看见他微微抖动的双肩。我听见他吸了一下鼻子，缓缓地舒气，才说，好听。
随身听机身上那一口狭长的小窗，露出两个黑洞洞的，牙齿森森的，轴孔，嗤嗤地转动。
好听么。我又问了一遍。
好听。他说。
那你再听啊。我说。
那两个黑洞洞的，牙齿森森的，轴孔，嗤嗤地转动。
乐声骤停，一阵滋啦啦的杂音。
他疑惑地看了我一眼。
我笑，你再听啊，可好听啦。
牙齿森森的，轴孔，嗤嗤地转动——两个男孩子的喘|息，呻|唤，床板的吱嘎，肉与肉的跌宕——像一只隐伏的魔鬼，渐渐在幽暗的光线里显形。
他站起来，随身听连着耳机线，噼里啪啦，顺着台阶，跌得粉碎。
从这天起，郑小恕成为我的——我们的，叭儿狗。
啧啧，这小可怜，小叭儿狗，可把他吓坏了。在男厕里，他扑在地上，当当当给我磕头。是我错了，穆岚，是我错了。他哭着，身子哆嗦，你恨我么，他抓着我的手往他脸上揍，你打我吧，你杀我吧。你别让别人知道，轮子也在里面呢，你别让别人知道，我求求你了，我求求你了。
那行啊，郑小恕，我说，你偷东西去。你偷东西我就答应你。
他就去偷了东西。
你学习太好了，郑小恕。你别学了，你跟着袁威去包宿吧，我就答应你。
他就跟着袁威去包宿了。
你看啊，一班那些个男生还不对你死心。这么的吧，你把这些胸|罩和内|裤放你自己床下。你放了，我就答应你。
他就把那些胸罩内裤，放在了床下。
我就这样，把林经纶在他身边画的那道“圈”，磨灭了。
十四中，郑小恕，众叛亲离。
我跟袁威说，成了，干吧。
一开始也就是好玩儿。关到男厕抽嘴巴子，扒衣服。可是很快就显得无聊。直到有一天，许鑫源递给我一只锈迹斑斑的钥匙。我说，哪儿的。他说，404的。我说，哪儿弄的。他说，你别管。他走过我身边，我耸耸鼻子，一股香味儿，真熟悉。
404是十四中口口相传的阴森鬼屋，男生提起来，也要毛骨悚然。我想，不错，这个蛮好玩儿。我们把郑小恕扔进404，反锁了门。可是第二天，他没有吓死，也没有晕厥。我们在窗外守了半夜，都听不见他叫一声。他毫发无损地走出来。真没劲。我们也就壮着胆子进去参观了一遍。真失望，哪有人们传说的血啊，女|尸啊，死人头啊。什么都没有。厚厚的大呢子布窗帘，盖着被单的老家具。收拾得倒干净。这不错，我灵机一动——这是行刑的隐蔽地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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