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十五，大寒飞雪。
旧雪未及消，新雪又拥户，山中人家皆是柴门紧闭，道上更是少有行人。只见茫茫雪海里，四个莽夫两两一行，担着两捆大件儿往太息峰走去。
“我说老崔，你不觉得今天这位格外重吗？”
说话之人乃是个皮肤黝黑的年轻壮汉。这大雪天的他倒耐寒，只在布衫外边儿罩了个羊皮短褂，裤腿上也净是补丁，脚上套着一双草底芦毛窝子，在雪里踩得“咯吱”作响。
“抬棺莫说重。”那个被称作“老崔”的中年汉子吁了口气，又叫道，“呸！越说越重！”
他穿着一件打满补丁的脏袄子，身形虽有些佝偻，却是十分精壮，正与那年轻汉子一前一后抬着口棺木，摇摇晃晃地走在山道上。
那年轻壮汉瞟了眼肩上的木杠，又动了动肩头，抱怨道：“早知道要送这么个‘贵人’，咱们就该换根宽点儿的杠子。这吃饭的膀子要是被压坏了，可就没法再跑趟子了！”
“阿富这小子就爱瞎说！咱们送的啊，都是些横死在山里没人收尸的可怜人。”又见一个四十来岁的大汉啧声道，“若不是神医老爷慈悲，肯帮他们置备棺木，这道上不知要多出多少孤魂野鬼来索人性命呢！咱们呐，也算是帮衬着做点善事。”
此时说话那汉子也穿了件布袄，却比老崔干净体面许多，袄子上甚至连个补丁都找不出来。他身后则是个一身黑的冷面汉子，与他一道抬着另一口棺材走在老崔和阿富旁边，两人腰间均悬了口铁刀防身。
“得了吧麦二哥，这山路凶险，活计又腌臜，若不是义庄给的价钱高，谁愿意干这‘善事’啊！”那叫作阿富的年轻汉子笑道。
“又不是富贵大老爷出殡，有什么好凶险的。再说了，太息峰脚下有咱们德爷撑着场子，还怕遭劫吗？”麦二哥回头看了眼那黑衣汉子，笑得甚是得意，又道，“要说腌臜，阿富你是没见过！现在好歹还有个‘狗碰头’遮挡遮挡，要以前啊，就是草席一盖的事儿。那时候咱们抬着抬着，‘啪’地滚出来一只血胡淋剌的断手、断脚来，也是家常便饭。”
似是被麦二哥描述的画面骇了一跳，阿富忙小声道：“别说了，咱们快快赶路吧，早去早回，免得夜路难行……”
“哈哈！都说阿富壮如铁牛，胆子却比耗子还小!”麦二哥大笑道，连那肩上担的棺材都抖了一抖，“不过这趟一跑完，咱们德爷的车马便有了着落，以后就能去跑那过太兴山的镖喽！到时候啊，咱们也跟去做趟子手，一同大赚一笔！”
“肩上扛稳，手上抬好。”便听那黑衣大汉冷声道，“嘴巴，最好也闭紧。”
“好好……德爷说的是……”那麦二哥讪讪笑了两声，便乖乖闭嘴了。
就在这时，阿富却突然颤声道：“老崔……这棺材……它……它好像在动！”
老崔也不回头，啐道：“你这混子，净给老子装神弄……”
可他“鬼”字还未出口，便听阿富“啊呀”怪叫一声，竟是肩上一滑，手里一松，将那棺材头“砰”地摔在了雪地上。
谢程箫方将醒转过来，便遭这猝不及防的一摔。他后脑正正好地撞上了顶盖，忍不住痛哼一声，才发觉自己原本被制住的两处大穴已然解开了。
穴位虽是解了，谢程箫却依旧脱身不得——此刻，他正与个不知生死的人一同挤在这狭长的木箱中，手脚都被卡紧，稍作挪动便已十分费力。
此时又听得外面人声不断，谢程箫忙竖了耳朵，却是几个莽汉在争闹什么，言语来回间，像是要送什么东西去义庄。
“往义庄送的箱子……岂不就是棺材？”谢程箫心道，这箱内窄长的模样还真是与棺材无甚区别，只不过简陋了许多，既没有黄衬也没有垫絮，只有这硬邦邦的粗木板子——便是那几个莽夫所说的“狗碰头”吧。
可这“狗碰头”偏又制得严固，除了那邦板下方透出丝丝亮光，似是留了两个小孔来透气，其他细处均是钉得严丝合缝，任他使出浑身的劲，也难撑开半分。
想到此处，谢程箫又是吃惊又是好笑。
吃惊是为那神医竟如此大意，既没将他穴位封严，也没将他蒙眼堵嘴，五花大绑，就这么简简单单的放了出来——仿佛故意给他机会逃出生天一般。只可惜谢程箫失了内功，现如今也只能听天由命。
而好笑呢，则是他明明阳寿未尽，却不明不白地躺进了棺材，而且，还得和另一个不明不白的人一起躺。
不过，那人倒也不全算是“不明不白”。
“盛英！”谢程箫低声唤了句，“是你吗？”
方才他在迷迷糊糊中便已嗅到那股熟悉的香气，还以为是自己日有所思，惹得那位朋友闯进了梦里来。可他一睁眼，却知那香气并不是梦，而这个人，便是盛英无疑了。
原道是至死都不能再与朋友相见了，现在却发现那人近在眼前，谢程箫心中狂喜，泪水竟忍不住夺眶而出，又喊了声：“盛英！你醒醒！”可对方却没有半点反应。
欣喜之情立时就变了忧思，谢程箫心下忖道：“刚才那一撞竟都没把他惊醒，不会真遭了不测吧！”
可此刻他们脸挨着脸，胸口贴着胸口，不一会儿便知对方传来的体温与活人并无二致。于是他又凑得更近了些，艰难地挪过手指捏住盛英下臂，粗略把了把脉，心中却是奇怪：这身体虽还温热，却不知怎的没了鼻息和脉象——倒像是“龟息”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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