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后半，风雪渐止，渭城天幕上那笼罩多日的浓云终于散去，漏出一片月朗星疏的夜空来。
此刻天禄山庄之内，依旧是浮华喧闹。
东苑各处皆以琉璃彩灯装点得熠熠生辉，玉鉴池畔那环廊上，亦是悬了八十八盏彩绢灯笼连作一道圆环，在池面上映出烂漫的火红光晕。
下人们便在这迷离景致中来来往往，手里皆端着珍馐美馔，步履匆匆地送往玉鉴池中央的商羊堂。
“方才里头闹哄哄的，怎么回事呀？”廊下一名丫鬟悄声问道。
一个年轻仆役一边扫着地上的碎酒杯，一边叹气道：“还不是因为那陵江门……小门小户的也想强出头，惹恼其他贵宾，砸了自己的脚就算了，万一闹出什么乱子，累及咱这些下人可怎么办！”
“瞧你这狗嘴，”一名年长些的丫鬟打岔道，“里头有二庄主在，怎会闹得起来？再说了，陵江门那两位公子样貌、脾性皆是顶顶讨人喜欢，若非有不善之人刻意刁难，也不至生出这番事情。”
那仆役听了又是一叹：“可惜，若他们出身能再好些，便也不必受这委屈了，倒是挺可怜的……”
“哎呀！”
忽听一声惊呼，原是个送酒的丫鬟走得太急，不留神撞在了他人身上。眼看手中银盘已翻，玉壶也将跌碎在地，那丫鬟一句“坏了”还未出口，却见酒壶已然好端端盛在盘中，而那银盘亦是稳稳送到了自己面前。
“姑娘当心。”谢程箫微笑道。
那丫鬟霎时红了脸，急忙接过银盘，回道：“多谢公子！”说完竟是看也不敢多看他一眼，转身慌慌张张离开了，而方才那几名打牙配嘴的下人见谢程箫在此，也立马住了口各自散去。
谢程箫见此，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本应不在意的——哪怕是商羊堂上那些“武林前辈”的奚落和戏谑，于他而言，也该如轻风过耳般微不足道。而他之所以离席，亦是不忍让表兄谢谨担忧，才遵从谢之松之命回房休整。否则，便是顶着那些讥嘲在桌前坐到散席，谢程箫亦不在乎。
可方才听那奴仆说出“可怜”二字时，他的心才终于有了一丝颤动。
“原来在他人眼里，我竟也是个可怜之人。”谢程箫苦笑道，眉间微微一蹙，可片刻又摇了摇头——既然自己一开始便不期望他人赏识，也不谋求这武林虚名，又有何处值得“可怜”呢？
“不曾拥有，就不会失去。”
谢程箫总是如此劝慰自己，他已经失去了父母，失去了原本安宁恬淡的生活，如今还能寄身在这陵江门下，既是谢程箫莫大的幸运，却也如一把双刃剑般，在他心中埋下了莫大的惶恐。
“阿箫，你自幼天赋非凡，本就不应埋没……更遑论无辜受此欺辱！若你愿意，明日比试便换你上场，既为你正名，又可挫挫那些恶徒锐气，让他们领教领教我陵江门的真本事！”
回想起谢谨方才的话，谢程箫不觉攥紧了拳头。
“谨哥……”
他喃喃道，若不曾来这天禄山庄，他大抵会永远恪守一个外姓人的本分，不争不抢，无欲无求。
可当他看见谢谨脸上那深深的不甘与痛心时，他又动摇了。
“我想帮你，可是……”谢程箫松开手，呆然看着自己汗涔涔的手掌，“可是我真的很怕……”忽地眼眶一酸，眼泪跟着便落了下来。
——果然，即便自己天赋如何出众，到底也不过是个懦夫罢了。
沿环廊出了东苑，谢程箫在庄内徐徐而行。一路上虽有灯火照得通明，却是除了几个巡逻家丁外，再未遇见过别人。好似全山庄的人此刻都聚往了商羊堂一般，日间热闹的庭院也落得一片寂然，只剩积雪未消的小道被他踩得“喀嚓”作响。
谢程箫停下脚步，揉了揉还有些发红的双眼和鼻子，深深纳了口气，忽又眉头一皱，疑惑道：“这夜风里……怎还隐隐藏了一丝幽香？”
正当思索之际，谢程箫只觉耳膜轻震，鬓发微颤，紧接着，那地上积雪忽然扬起——竟是一人快不及眼地自他身旁掠过！而他定睛再看之时，那人早已跃上了一旁凌霜阁的最顶端。
便见月光之下，那姝丽人影负手立于飞檐，一袭淡紫衣袍如月色映雪，姣姣脱俗，比之白日所见的惬意更添了一分清冷，不过那目中神采却是依旧飞扬如初。
“那不就是之前……”谢程箫心头一热，脚下一蹬便也飞身上了屋顶，谁知对方脸色冷得如同霜冻，仅是斜斜瞥了他一眼，又纵身跃上了另一处屋檐。
“请留步！”
谢程箫也不知自己哪来的勇气喊出了这句话，可那紫衣人分明听见了，却是默然不应，步伐疾如风驰，一个纵身掠过东西穿堂，又取道北苑几座楼阁飞快往后山方向去了。
谢程箫虽是紧追其后，却因二人功力相当，始终难以真正靠近——甫一跟上，那紫衣人便跃下屋顶，在悬廊与门窗间穿梭，若谢程箫也下来，那人便又立刻飞回屋顶，将他独自丢在檐下。
可就算如此，谢程箫仍是一步未落地随在后面，那紫衣人对他这番纠缠似也有些厌倦，竟也不再理会，兀自继续奔走。便见那朱墙碧瓦之上，一白一紫两条人影在月色下追逐不迭，不多时就相继来到了后山门前的伴香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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