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云板四声叩响，怡园从一片安静变得嘈杂。雨后的天气很凉爽，却不知为何多了几分寒意。
“画屏，走吧。二公子刚才回来了。”流萤轻轻推了推发愣的画屏。画屏瞥见她通红的双眼，难以置信地问道：“真的吗？”
无声即默认。
皇帝倒是消息灵通，立刻降旨，念其护国有功，追封为光禄大夫，命礼部主丧，工部挑选墓地，择吉日下葬。又谕其弟陈烨袭爵，赏银二千四百两。
下旨速度之快，像是早有准备一般。
陈烨木然地冲李旻磕了头，接了旨，恭恭敬敬地把他送出门去。
他望了一眼那黄绢圣旨，冷冷地松了手。
他强忍着悲痛，快步跑进陈瑛的房间里。他以为他只要跑得够快，悲伤就追不上他。
陈瑛的离去十分突然，即便所有人都知道他这样的身体撑不了几年，但没有人想到会是今天。
他躺在床上，身上穿着大红狮子补的官服，像是陷入了沉睡。
刘岭见陈烨进来，迅速收起了悲痛，让开一个身位，自己出了门。
陈烨跪在床边，烦躁地拉开被子，扒拉层层叠叠的衣袖，像小时候那样握着他哥冰凉的手，趴在床边。
哥，你冷吗？
他的泪水打湿了被子，绿绮不忍，憋着哭腔劝道：“二公子，小的听说……倘若把眼泪留下了，亡魂便不能往生……”
陈烨一点也听不进去，他不能接受从此连大哥都离他而去的事实。
他终于活成了一个孤家寡人。
他不管怎么哭，陈瑛都不会醒过来，揉揉他的头发，催他读书，听他说那些有趣的事情，再也不会打他骂他恨他不成器……
再也不会了。
他把陈瑛冰凉的手抱在怀里，悲伤席卷而来，把他无助的身影淹没。
元和七年六月十日，辅国将军、辅国公、恩赐光禄大夫陈瑛病薨，年二十五。
元和皇帝恩赐三日道场，下令杖杀医治不力的太医院医官江晚风，将其助手韩宁流放至德州。
六月十三日，王居逸抵达京城。他在路上先听说了陆子籍殉国的消息，一进京城，又听说陈瑛去世——短短一个多月，他失去了两个挚友。如潮水一般的信息铺天盖地从四面八方涌来，将他淹没其中。人死了，什么功名利禄都与他无关，什么上将军，什么光禄大夫，没有哪个死人会以此为荣；流言蜚语更是无关，坊间故事传得沸沸扬扬，什么版本都有——反正故事的主角已经死了，听不见看不见的，自然也不会心烦。
王居逸进宫述职以后回到御史台，耳畔是已经听腻了的八卦。他一声不吭地收拾着自己桌面的东西，忽然听到有人说了一句：“你听说了吗，皇上好像有意把平安公主嫁给左相呢。”
王居逸突然抬起头。
“这事儿有准吗？”
“你别往外说，上面的意思也差不多是这样了——你可千万别往外说啊！”
在同事们的八卦声中，王居逸不动声色地放好最后一份文件，悄无声息地走了出去。这是他收到的第三个堪比噩耗的消息。
他突然觉得，御史台的台阶好长好长，怎么也走不完。
当年他在某个达官贵人的家宴上，一篇《太平赋》名动京华，中了探花做了御史，又认识了同样才华横溢的萧师杰。当初把盏对月，吟诗作赋的洒脱豪迈，不知何时变成了柔肠百转，像是一杯烈酒变成了醇厚温绵的香茶，不知不觉地在他心里开出了一朵叫“倾慕”的花。
萧师杰出身书香门第，又身居左相高位，迟早是要娶个门当户对的世家女子为妻的；不管他平日多么“放浪形骸”，为了前途着想，他也必须以婚姻为纽带，才能建立起更多的人脉关系。
王居逸，不过是他的知己好友而已。
他出了宫，匆匆赶回家里换了素服，直奔怡园而去。一路上，各种思绪充斥着他的大脑。
当初白雪红梅琉璃世界中嘻笑打闹的四个人，只剩下他们俩了。而如今，萧师杰也要与这段过去斩断联系。只剩下他自己了。
他不愿意相信陈瑛就这么撒手人寰，即便他知道他的健康早就在连年征战中一点点被摧毁。可陈瑛不是那样的人。他很复杂。。
他有时抛诸世事冷淡不问，让人以为他生性凉薄淡漠，但他却内心火热；他想要超脱世俗，却又被困进桎梏——他的身影在王居逸的脑海中时而远，时而近，时而模糊，时而清晰——他把他的一切，和那谜一样的一生，都带走了。他走得那么急，甚至都等不及他回来看他一眼。
这倒是很有陈瑛随性的风格。
甫一赶到，就听见门口嘈杂不堪，乱成一团——有人想要冲进去，府卫一直在拦。他下了马车，走上前去来祭奠的人大多是武官，也有礼部的人在旁边，但这批人显然不是来祭拜的。
“有人举报这里私藏兵部机密文书，我等奉命搜查——这是缉事处的搜查令！”来人亮出一张纸，上面加盖了缉事处打印。府卫犹豫了片刻，突然被那群人挤开，紧接着十几个带刀侍卫冲了进去。
“全搜一遍，尤其是书房、内室！快！”指挥在院子里喊道。
陈烨守在灵堂里，一边吩咐画屏等人不要出来，一边望向刘岭。得到肯定的眼神之后，定了定神走出门外。
刚从震惊中反应过来的人们嘈杂起来，那指挥大喝道：“公事公办，再有多话的一律带走！”
什么玩意。王居逸没看明白，也没想明白为什么陈瑛死了都被人告状。
“所有人，不许进来一步！若有蓄意闯关者——”
“右丞相到——”
王居逸和那指挥不约而同地露出了惊讶的神情，望向门口。
廖栩乔一身素服，不怒自威地站在台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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