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该服药了。”夏敬微微俯身，在皇帝耳边低语道。
皇帝点点头，夏敬便把盛着药丸的小盒子放在他手边。李广德用保养很好的、留着长指甲的手指，拈起一颗药丸放入口中。夏敬目光微寒，沉默着捧上一杯茶水。
“泰山之行，一切都安排好了吗？”
“回皇上的话，都安排妥当了。”
“那就好。”
“皇上，”夏敬又凑近了些，“奴婢服侍皇上歇息吧，时候也不早了。”
李广德也觉得身上疲乏，没再推脱便同意了。
明黄帐幔轻轻垂下，帐中人已然熟睡，呼吸声绵缓。夏敬把油灯放在小案上，并没有离去，仍旧站在帐前。
十年前，他从没有想过自己会近天子之身。若不是李旻大肆兴建生祠、强占民田，他也不至于家道中落。曾经骄纵的小公子，一朝贫寒，沦落成了任人践踏蹂躏的内监。当他从疼痛昏迷中醒来那一刻，他就已经放下了一切——他像个哈巴狗，鞍前马后伺候着李旻，李旻赏他一点东西，他就能跪下喊翁翁喊爹爹；李旻冲他要钱，克扣他的月钱，抢走他的赏赐，他不仅要甘心被抢，还跪着双手奉上；李旻收来童男童女当做禁脔，他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和他一样，变成任人玩弄的玩物。他仍记得有一个女孩苦苦挣扎，最后仍是被绑着上了李旻的床，女孩怒极，在他脸上唾了一口——他仍记得那样绝望又刚毅的目光。他擦擦脸，笑着放下帘子，笑着关了门。
那天夜里他在外面站了很久，听见里面传出来的哭嚎，直到那哭声逐渐沙哑，直到寂静一片。他脸上火辣辣的，被唾了一口的位置烫得像要烂掉。他羞愧得不敢抬起头来。他曾经也是这样，他恨极、怒极，恨无人搭救他，那晚他哭喊的声音也是这样——
最后归于一片寂静。
他不知道那女孩去哪了，也不记得她的样子。不计其数的童男童女和她一样，重复着凄惨的哭声。他们的下场也许是青楼，也许是富贵人家的丫鬟小厮，也许就死了。
他活得像条狗，完全没有个人样。李旻喜欢他，把他当做徒弟，教他内宫种种事情，心情好的时候还能赏他点钱，不叫他跪着伺候，不叫他趴着当脚踏。李旻终于死了，终于轮到他——可那又怎么样？难道要活成李旻那样吗？活成那样权势熏天的内臣，才算是内监生涯的巅峰吗？
他无数次想死，但他又想苟活着，活到李旻死的那天，亲眼看见那一天。
现在呢？他又为什么活着？他凭什么活着？
床上的人突然翻了个身，吓了他一跳。
他眼前忽然出现一个人的样貌。那个人给他尊重，给他体面——士为知己者死，他能不能为了这个让他站起来的人，活到大局终定的那天？
他站得有点久了，应该回到外间去守夜。但他还想再看一会儿，为了他早已预知的结局。他甚至控制不住自己的冷笑，倘若李广德知道，一定会被他现在的样子活活吓死——像极了催命的厉鬼。
别人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
“你的床前，会有忠臣吗？”
“殿下。”
宋鸢刚梳好头发，便有人进来通传，说沈贵妃求见。她心里一沉，大概也清楚了因为什么。
“殿下，”沈雁萍顾不得礼数，一步跨进门，在她面前跪下，按着她的膝盖——“成了。”
元和十三年十月初八，元和皇帝李广德偶感风寒，日间病情加重，食水不进。皇后宋鸢携贵妃沈氏及六宫妃嫔前往侍疾，左右丞相殿外觐见。
萧师杰身着大红鹤补罗袍，同廖栩乔一道立于殿外。太医进进出出，个个神情古怪。萧师杰拦住一个问话，只听太医答道：“皇上此次病发着实怪异，风寒本不应如此，痰塞之症又差了几分症状。如今只能保守给药，且看下午情况如何。”
“怪异。”廖栩乔发出一声冷哼，“有几分天命，有几分人为，我想有的人很清楚吧？”
萧师杰目光一凛，面不改色回道：“太医最清楚病情，右相不放心可以再去问问。”
“姓萧的，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暗地里都干了什么。你尽管去试试，你看这京城，这六部，你还有机会么？”
“我已经是一品丞相，还有什么所求呢？”
“王逸安的事情是他命大，我不信你有什么本事把他从武林救出来。你尽管在这人五人六装样子，等着上大渐的时候，你还能忍么？”
“右相说笑了，我向来宰相肚里能撑船，有什么忍不忍的。”
廖栩乔还欲再说，只见偏殿门打开，一个内监跑了出来。众人心里一紧，却听那内监说道：“皇上有旨，宣誉王进宫，请殿下贵人先回宫候着。”
屏风旁传来衣料窸窸窣窣的声音，看样子她们也打算回去了。
萧师杰刚要挪动步子，却听廖栩乔说道：“誉王进宫，多半要立太子了。”
萧师杰顿了顿，脸上化出一个微笑：“对我来说，没什么区别。在下告辞。”
他头也不回地走了，没有再理会。
“殿下，誉王进宫，可就是——”
“我知道。”宋鸢立于桂花树下，伸手折了一枝花。
“殿下不打算做什么吗？”
“如果你是我，又当如何？”宋鸢顺手把花别在沈雁萍发上，语气平淡地反问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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