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伸了个懒腰,天光隐隐发白。
竟看了整晚。
嘉言把种子给了佳人:“我要看种出来是什么东西。”
佳人:……
“这种子都干了!”
嘉言道:“这我不管。”
佳人什么都好,就是偏帮段韶。还想瞒过她。这府里有什么瞒得过她。
嘉言问佳人:“如果当初方将军有意,佳人你会不会和他一直好?”
佳人那会儿正在给她煮茶——奇怪,从前在洛阳她顶不爱喝这种苦苦的东西,到边镇反而爱上了——低眉说道:“不会。”
“为什么?”
“方将军是世俗之人。”
一个人是不是俗气,从素日里举止、言谈未必看得出来。譬如她想不到兴和帝会为了妻女退位;亦想不到小段将军会为了公主这许多年不娶。
俗气没什么不好。
人在凡尘俗世,食五谷杂粮,俗气一点会比较容易。但是她这样的际遇,她这样的性子,难为世俗所容。
嘉言“哦”了一声。
她倒是没想到这一层。要细想,方策虽然曾经落草为寇,要说多么不俗,那个真没有。如今人到中年,肉吃得多了,发了福,白胖白胖的,咧嘴就笑,像个土财主。他如愿娶了一个五姓女的旁支,也纳了妾。
膝下五六个孩儿都能爬到他头上去。
那样子,谁想得十余年前,也是个震慑一方,杀人不眨眼的人物呢。
求仁得仁,未尝不好。
嘉言心里又纳罕,她姐夫虽然得了冬生,也没见生出个慈父样儿;同样这么多年过去,段韶也还是个扬刀跃马的少年模样。
就好像时间是水,有的人在水里泡软了,泡发了,有的人属鸭子嘴,多久都硬·着。
但是她的如愿哥哥——
已经不会老了。
佳人的种子还没有种出来,草长得高了,骑马踏在草地上,有轻微的沙沙声,像雨。
后来起了秋风。
嘉言巡视归来,阿豹欢天喜地来与她说:“段叔回来了!”
一抬头,就看见那人站在石阶上。有大半年没见了。斜阳灿灿。嘉言牵马过去:“什么时候到的?”
倒又想不起要责怪他不辞而别。
“刚到。”
“想吃点什么?”
“什么都好。”
嘉言于是吩咐左右蒸羊羔,烤肋排,让准备枣子、石榴和梨。
段韶说:“我带了一个人过来。”
嘉言心里一沉。她知道阿狸就要及笄。又想她阿姐没有提,兴许也不是。
或者是别的。
段韶让开,露出身后。
嘉言使劲揉了揉眼睛,那人大笑一声:“别哭!你阿姐已经哭坏了。”
嘉言的眼泪掉下来,但是她笑了:“阿姐就是这样……阿兄还笑话她……”一脚踏空,就要扑倒。
段韶眼疾手快拉住她。
“阿兄偏心,先去看阿姐……”声如呜咽。
昭熙抱住她,没有说话。
他不仅去过长安,还去了济南。他已经见过昭询和继母姚氏。底下两个孩子已经会叫“伯父”,童音清脆,只是没了母亲。
而阿狸恶狠狠和他说:“我原本想,等我大一点,就去济南杀了他!”
姚氏拉着他的手,她病得很重,头发全白了。她年纪还不算大,宫姨娘还活得兴致勃勃。姚氏咬牙切齿说:“我得活着!”
“只要我活一天,元三娘就得老老实实喊一天娘!哪天我没了,还不知道他们怎么欺负我儿、我孙儿……”
“二郎,咱们能……回洛阳吗?”
昭熙没有回答——他不知道怎么回答,才能不让她失望。但是她终于还是失望了,她眼睛里的光黯淡下去,她说:“那你还回来干什么呀!”
昭询见老了。
昭熙觉得,要在街头看到,没准他会喊他一声“阿兄”。昭询说:“阿娘神志不很清楚了,说话不中听,阿兄莫往心里去。”
昭熙抱了抱他。
这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孩子了。他登过基,亡过国,他被幽禁在这里,他挣扎过,他失去了他的妻子。
如今他仅有的,就只有堂上老母,膝下稚儿。
“我没有想过杀姐夫,是姚仙童……”
“阿姐恨透了我,她不肯原谅我,她是永远都不会原谅我了……哪怕我死了,哪怕我曝尸荒野,哪怕我的头被挂在城墙上,她都不会原谅我了。”
相形之下,没守住江山反而没有那么痛——之前也痛过的,不知道怎么见阿兄,不知道日后怎么去见父亲。
但是阿姚说得对,天下原不是他家的,侥幸取之,不幸失之。
后来、越到后来,越痛的反而是他阿姐、他的妻子——他阿姐不会原谅他,永远都不会;他的妻子没法看到他们的孩子长大了。
他们没法一起老去了。
母亲的怨恨,尚可朝夕侍奉,以为抚慰;但是他阿姐,那个自小庇护他,爱惜他,给他挡风挡雨的人,他是怎么都无法弥补了。
昭熙说:“阿兄在海外得了一块地方,三郎要是不嫌弃,就跟我走吧。”
不要留在这里,日日伤心。
他们兄妹天各一方,够了;他们兄弟能一起终老,也算老有慰藉。
最后才来看嘉言。
他不知道该怎样安抚她。如愿死了。阿狸再怎么恨,昭询再怎么悔,都没有办法让他活过来。
已经这么多年了。他的小妹妹已经伤心了这么多年了。如愿是他的至亲手足,但是他也不想他最小的妹妹一直这么伤心下去。
孤零零一个人。
“我在长安,遇见了一个僧人。”昭熙说,“我带了他来。”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