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祝炎棠不确定自己是否还具有的东西。
他蓦地打个喷嚏，下意识低头去捂，没看路，猛地撞上一人。定睛看，是个只到他胸口的小男孩，小手搭在和他相撞的脑袋上，好像挺疼。祝炎棠习惯把双肩包背在前面防扒手，也习惯在底部装一块实心的红砖以防万一。纽约地铁永远检查不出来。一头撞上当然会疼。男孩怔怔看着他。
他穿的纯白色棉服，看起来太暖了，也太干净，连袖口和前襟都没有这个年纪男孩常见的油污。祝炎棠有种被纯火组成的球撞上的感觉。他的破夹克承受不了这种热度。
嗯，好人家的乖小孩，刚过十岁吧，祝炎棠想。和父母旅游？为什么要来这种地方，肮脏，拥挤，川流不息，符合中国人对自由的美国梦的幻想？以前他在渡轮上兜售扑克牌，中国旅行团的各位看到自由女神像竟然会哭。
明明有那么多更有价值的地方等他们去——纪念堂的林肯，五大湖的熊和鲑鱼，西海岸的棕榈——尽管，祝炎棠哪个也没见过，他看着这个被自己撞得眼红的中国男孩，还是替他感到不值。
布朗克斯。纽约。世界上最丑的地方。他想。
你应该要哭了？你的父母应该会马上奔来，紧紧抱住你，狠狠地骂我吧？反正离上班还远。他又想。
于是挑衅地看着这个比他年少几岁的娇气家伙。
谁知这人只是傻傻地张着嘴巴，别人都是把嘴唇冻灰，他是冻红，半天才挤出一句英文：“sorry！”
牙很小，很白，在牙医的保障下刚刚换完的样子。
祝炎棠扭头，一对夫妇，应该是这孩子的家长，站在街角远远看，没有冲来的意思。他松口气，抱起双臂抬步继续走。
“等、等一下！”小孩很着急地追上，英语都不顾说了，想必他在国内也没有多认真地学，他拽住祝炎棠，“你的鼻子！”
祝炎棠一愣，忽然笑了，他前两天倒霉，有几拳没能避过去，受的伤现在也没好，于是断断续续流了两天鼻血。刚才应该又开始了，只不过没来得及照镜子，也没擦。发现不了很正常，弥漫在这座城市的铁锈味每天都在，和鼻血味如此相近，而没有人会提醒他。
不想弄脏夹克，祝炎棠准备用手抹一下，置之不理的话，这个小孩可能会一直这么拽着他不放，刚抬起手臂，手心就被塞了一张薄片，小巧的靛蓝色包装，印着花体中国字。
祝炎棠一时间竟然认不出它们，听小孩放慢语速解释：“湿，纸，巾，消毒，的，”他不安地扑闪着睫毛，“我把你，撞，流血，了，对不起。”
不是你撞的。祝炎棠想说。却听街角夫妇终于开始齐声呼唤儿子：“小酩，少磨蹭会儿，都等你呢！”
男孩咬住嘴唇，显出慌乱，“我，”他指指自己，“要走了！”他又指指父母。然后又盯了祝炎棠几秒，一溜烟跑了，步伐迈得很碎，朝他搂着母亲的父亲，以及挽着父亲的母亲，却一步一回头。
祝炎棠远远看着他的乌发，随着步子一翘一翘，浮在白色外套、白色后颈上面，像一团云。
忽觉呼吸不畅，他捏紧湿巾，“多谢！”他对那缓慢沉入灰色城市灰色人群的洁白背影大吼。气息均匀下来了，背影最终消失在灰色的街角。祝炎棠蹲在路边，找出钱包，将湿巾放在最里面基本不会打开的夹层中，和他的三张一百美元一起。然后压在红砖底下，确认无误，拉好拉链。
他吸了吸鼻子，满腔腥甜地，插兜大步向前走去。
这是二零零七年的圣诞前夕。也是自他父母兄长在平安夜前夕去打折超市抢购结果撞死在超市门口之后的，祝炎棠独自度过的，第二个年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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