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间, 青城山的一处洞穴里，弈炀奄奄一息地靠着山壁，右手无力地耷在地上，硬长的指甲在一洼积水旁轻轻划过。
那是沿着山壁缝隙滴落下来的雨水，因着洞穴内阴冷潮湿，没有干涸，日积月累成了一洼死水。水洼边缘长着幽绿色的苔藓，湿滑的藓被在他屈指勾画时都钻进了他的指缝中，将润白的长甲染得污黑。
弈炀却没有收回手。他与两名修为高深的散仙交手, 负了一身伤, 勉强逃回凡间，体内的妖力已经消耗一空。倚在洞穴中休憩片刻后，他终于恢复了些许法力, 使出的第一个法术就是水镜术。
他的另一只手中捏着度华留给他的传讯符, 但他没有贸贸然使用。至少在不能确定度华的安危时, 他不愿意让对方也陷入险境。
身上的伤势自然是极难受的，仙界也随时会派人来另下杀手。弈炀的心中不是没有过彷徨忐忑，然而这一切焦躁不安的情绪，在他看到水镜中的画面时，都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他听不见度华在说些什么，但在微微漾开的水波中, 他看到对方站在奢华敞亮的宫殿中, 冷眼横剑, 与一众仙人为敌。
是为了他吗？
一定是的罢。
弈炀的心中腾起了欢欣雀跃的情绪, 像是落在地上的弹珠一般蹦个不停。他猜想，度华一定是发现他不见了，所以才会与天帝和众仙翻了脸。他得马上告诉对方他没事。
他将法力注入传讯符，却没见符文亮起微光。他艰难地握起符文，凑近眼前仔细看了看，发觉这枚传讯符上裂开了一道口子，已然失去了效用。
传讯符在和那两名散仙交战的时候损毁了。不过无妨，待他再恢复一些妖力，不用传讯符也能联系上度华。
弈炀喘了口气，安心倚靠在山壁上，尝试着加快体内妖力的流转。
妖力沿着经脉流传，渐渐汇聚到凝成实体的妖丹中。那枚伴随他无数年岁的妖丹，此时却没有安稳地待在原处，反而剧烈地动荡起来，好似要挣脱他肉胎的钳制，冲破这具显得过分虚弱的皮囊。
起初弈炀只是感觉如同被不起眼的蚂蚁咬了一口，那一丁半点的疼痛根本没被他放在心上。他在荒山修行时受过比这重千百倍的伤，都咬牙忍了下来，这又算得了什么。
但在荒山时他身边有度华……
度华虽说不会主动开口嘘寒问暖，但每当他累了倦了，总有一只温暖细软的手搀扶住他的后背。当他伤重或是脱力，无法返回两人居住的洞穴时，度华总能找到他。不论是烈日炎炎，还是披星戴月。
这回一定也一样。
当他在心中念起度华时，那口仿佛虫蚁啃啮的微痛感忽然被放大了百倍。他的四肢、脏腑，乃至那颗浑圆光润的妖丹上，都像是爬满了铁齿铜牙的蚂蚁，齐齐朝他露出了锋利的齿牙。
弈炀一头撞上了洞穴的山壁。
疼痛能够压制疼痛，至少头破血流的剧痛远比锥心蚀骨要好受一些。
他将额头顶在山壁上，夹杂着痛楚的呼吸声在洞穴中起伏不定。他的十指蜷曲，牢牢抓住了山壁的凸起处，即便指甲崩裂也不愿放开。他需要全心全意地面对着这样突如其来、又好似排山倒海一般的痛苦。
要是度华在就好了。弈炀的心中不由自主地浮现起这个念头。他还没嘲笑自己的软弱，就听到了一声有如天籁的声音。
“你在这里。”
是度华来找他了！
弈炀猛地抬起头，努力收拢着体内将要失控的妖力。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妖丹已然震荡不止、温驯了许久的妖力也露出它们桀骜的真面目。想要将它们安抚、收归下来，便像是徒手捡玻璃渣、空手接白刃，再艺高人胆大也难免要受着轻伤。
弈炀才不在乎，他觉得要是在度华面前露出这么狼狈的样子，也太过难看了。
他好歹也在度华的教导下修行了十年，如果还是控制不住体内的妖力，度华一定会很失望。
他艰难地归拢着体内的妖力，眼见它们顺着经脉渐渐流向妖丹，耳边又传来一声响。
“你来接我？有劳了。”
弈炀的眼中蒙上了层疑惑不解的神色。这是女子的声音，度华还带了其他人来吗？
他的眼前好似布着一层迷雾，看不清洞穴中的景象，依约只能见到两个人影。两人俱是高挑清瘦的个儿……很是登对。
度华道：“今日无事，便来看看。”
女子似是笑了笑，语气轻快道：“你不是镇日都忙着修行么？怎的今日倒空了？”
“……”
“说呀。”
弈炀听在耳中，心里说不出的难受。他想告诉那个咄咄逼人的女子，度华不善言辞，就算是有意待她好，多半也只会做些实事，不会花言巧语。就像不管度华替他拿了多少丹药，递到他手中时永远是冷冷淡淡、不以为意似的。他想告诫女子别追问了，当然他更想把对方远远拉离度华的身边。
度华哪里应付的来这样的女子？他们二人还是早些回荒山好了。
“……同你相比，修行无关紧要。”
静寂了片刻后，度华的回应完全出乎弈炀的预料。他一时间有些懵了。
度华对他已经足够好了。对待旁人，哪怕是那名样貌甚美、又得天帝信重的挽微仙子，度华也没有一分好脸色。后来他也见过数名修为高深、权势极重的仙君来寻度华，度华都将人冷冷打发了回去。他以为度华对他与对待别个是完全不同的，直到此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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