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及此处，大天狗不由得起了一点心思：前世他们虽然不相熟，可现今也甚为亲密，如若近几年多加注意，能否避免重复那样的悲剧。
大天狗知道，风神作为神明，即使视人类如亲子，也有着心中久存的一份清高与傲气——他不会相信对方能毫无牵挂地轻易抛弃一切，堕落为妖，前后的千差万别，又怎是不甘与苦楚所能囊括的？
——眼睁睁看着自己一天天失去神力，无人再信仰他，无人再忆起他……终于，他失去了作为神明的资格。
风神瞧大天狗又在走神，心中无可奈何，端起杯子呷了一口热茶。此时室内已经静默半晌，风神本以为大天狗会这样一直安静下去，不料他缓缓道：“若人类面临无妄之灾，你只可尽力而为，而非舍己为人。”
大天狗说这句话意在点醒他，不想让对方平白舍弃一切。孰料平日里精明通透的风神此时却像什么也没听懂，“千百人类受我庇佑，福祉满盈，怎会落得那般情境。我可是只担心你——要是不管不顾你山下的人，恐怕也没人阻止得了。”
“我自会照拂他们。”大天狗噎了一下，略有气闷，“倘若我不管不顾，这神社又怎会建起来。”
风神托着下巴，青眸里透出的温柔意味几乎能将人溺毙。他还想说些别的来安抚，坐在对面的大天狗猛然站起，身体紧绷，身后的双翼也稍微舒展，翎羽飘落几根，落在地上。
“怎么？”风神也紧张起来，他还从没见过大天狗如此大的反应。一直以来，对大天狗宁静淡然的印象刻入骨髓，此时突变，难道是黑夜山出了什么问题？
大天狗眉头紧蹙，蓝眸划过一点流光，“有妖怪闯进黑夜山了。”
风神虽掌控风，却终究是异类的神明，对妖怪的感应不如大天狗敏锐，听他这样道，不禁询问：“很厉害的大妖？”
即便是像鬼王酒吞童子那般的妖怪，若是想伤到大天狗，他必定是要插手的。
“是……又不是。”大天狗话音未落，身影已然远去，“我去看看。”
风神自是担心，立刻也跟着去了。
××
从天边俯瞰下去，皑皑白雪漫山，只有黑白二色。在这其中，点点妖冶的红扩散开来，从山下往上百十尺，每隔二三尺便有大片血迹，其中杂缀着血点，如花绽放在这凄白的地上。
一个褐黄色的身影艰难地走在大雪中，留下一串血红的脚印。从上望下去，只能见着一顶圆圆的斗笠。那斗笠宽大，挂着很长的灰白纱帘，遮住了妖怪的面目。
大天狗一直注意着，在对方没有做出异常举动时选择按兵不动。
可对方好像发现了他，向上仰了仰头，露出一张美艳的女子面容，脚下却一个踉跄跌倒在地。
大天狗这才发现，她怀中抱着两个妖怪的幼崽。因为她是朝下栽倒，虽在最后关头拼力想要翻身、以免压到幼崽，可重伤的身体不允许她这么做，只是侧卧了些。那两只幼崽被从怀里甩出来，又被她伸臂拦住。
两只幼崽都是鸟类形态，双臂为翅，与这妖怪像的很，只是羽毛颜色差异过大，让大天狗一时间动摇了他们是母子的猜测。
又有一股鲜血从她口中溢出，形成一条血线，下坠落到前襟。
大天狗落到离她很远的地方，看这不知为何重伤濒死的妖怪一点一点撑起身体。雪渐渐大了，鹅毛大雪自天边飘下，很快在她身上铺了一层洁白。她的脸也很白，不知是因为失血还是冻僵。
那双漂亮而异常坚韧的眸子将大天狗锁死，红色的唇瓣开合，她的声音很低，但大天狗听得见。
“救救他们……救救我的孩子……求您……”她的声音在颤抖，又尽力压下去因为疼痛而发出的呻吟。她的眼神里饱含期待，又深怕被拒绝，将那慌乱掩埋在泪光后面。
此时一阵大风吹来，刮掉了妖怪头顶的斗笠。如墨的长发散开在风雪中，沾上了无数冰晶，披在肩头后背。没有了纱帘的遮挡，冷风呼啸钻入她衣服的各个角落，两只幼崽从她环着的手臂中颤抖瑟缩，挣扎之间露出稚嫩的面容来。
——比山兔更加柔嫩娇小，应该是刚出生的孩子。
大天狗依旧静立，看这妖怪的眸光逐渐变得暗淡。那对眸子像是即将干涸的湖泊，映着天空的颜色，迎来雨的痕迹。
“对不起……妈妈不能保护你们了……”她将整个身子蜷缩起来，用柔软的羽毛安抚哭泣的幼崽，轻轻晃动手臂，“乖啊~乖啊~妈妈唱歌给你们听……”
温柔而动听的声音浅浅地响起来，在风雪中断断续续。歌谣安抚着幼崽的情绪，她的全部精力倾注于怀中孩子的身上，那般温暖而充满母爱的眼神，比任何情感都要热烈。
他知道这妖怪，姑获鸟。
大天狗一步步走过去，而她似乎是没有发觉，只是看着怀中的两只幼崽。
看到大天狗来到自己面前，姑获鸟怔住，动作也停了，歌声戛然而止。随即，她低低地咳嗽起来，歪头吐出大口大口鲜血，染红大片雪地。
终于，她还是倒下了。
“大人……请您救他们吧……”她侧躺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去够大天狗的衣角，含泪的眼眸带着乞求。
可她没有得到大天狗的回复，也没有来得及触碰到他的衣角。
冰冷的身体躺在冰冷的雪地里，两个毛茸茸的小团子寻觅不到温暖，哭哑了嗓子，一直摸索到大天狗脚边，便紧紧倚靠着了。
大天狗拧着眉头，看了脚下的两只幼崽一眼，打算抽身离去。他没有替别人养孩子的义务，也不想给自己添这么多麻烦。
“……妈妈……”金黄色的小毛团哭叫着伸出两只羽毛未长全的肉翅，用微弱的力气圈住大天狗的脚腕，呀呀叫唤着，一抖一抖地扑棱。
大天狗猛然止步，心中挣扎了一阵，回头捡起那两只毛茸茸，展翅离去。
……
一阵轻而柔和的风吹过，在暴风中一反常态地细致地卷起层层雪花，将那已经死去的妖怪覆盖起来，堆成小丘，沾血的雪地也被翻弄了，再也看不到一丝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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