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燕楼与周围姑苏建筑并无不同，皆是粉墙黛瓦，引山傍水、置园造林。它坐北朝南，由东、西、南、北四个走马楼组成，中间是一个诺大的莲池，眼下荷叶田田，池水清冽，极为赏心悦目。她居住在南楼，号为藕香榭，正厅是个鸳鸯厅，即以梅花隔断一分为二，北为方梁，乃是接待男子之处，南为圆梁，乃是接待女宾之所。东楼号为远翠阁，西楼名为涵碧轩，北楼唤为明瑟楼，都是极雅致的称呼。眼下燕燕楼中欢场女子都被遣送一空，五步一哨，三步一岗，防卫极其森严。藕香榭二落五进，一进门厅，二进轿厅，三进正厅，四、五进为内厅，她居住在内间，远远就闻得一股檀香的味道。听到人声，便有个十一二岁的头梳双髻的红裳绿裤小丫头怯生生迎将出来，见得欧阳霏，张口便唤：“裴姐姐。”躬身行礼。鸭蛋脸上有双大得惊人的眼睛，简直占去了三分之一的脸部，乌溜溜地绕着楚楚转了几圈，惊叹了声道：“我今日总算见到比怜娘子还漂亮的眼睛了！”
欧阳霏失笑道：“还不见过楚姐姐，红姐姐！”指了她对楚楚笑道：“这小莲丫头是怜娘子在河边捡来的，当时只剩下一口气，现在倒养得活蹦乱跳。怜娘子不喜近人，这么多年也就留了她一个。”又柔声问道：“怜娘子今日如何了？”
小姑娘听得此句，面上立即暗了下来，绞了衣角，摇头道：“还是老样子，东西吃了就吐，现在还躺着呢。”
欧阳霏想了想道：“今夜已经晚了，妹妹又累得不轻，明日再替她问诊，也是不迟。”
楚楚摆手道：“无妨。治病救人，耽搁不得。我支撑得住，还是看看罢。”
但见得房中支了架三进六柱架子床，整整占了半个房间，正面拼成四合如意，中间留出椭圆形的月洞门，上有卷篷顶，下有踏步，踏步前有雕花柱架、挂落、倚檐花罩组成的廊庑。廊庑左边安放二斗二门小橱，上置灯台，右边放马桶箱，廊庑后是床铺，有雕花门罩、垂带、遮枕，床屉用棕绳和藤皮编结成胡椒眼形，床三面床牙上皆是浮雕螭虎、龙等纹饰雕刻或彩绘屏风。暗红的并蒂莲床幔重重垂着，房中散发着一股药味。欧阳霏苦笑道：“大夫也找了不少，药她都是当着我的面喝下去的，可就是不见好。你倒看看，莫非是中毒了？”
小莲已将床幔拉开，露出藕色填花燕纹锦被，其上搭着一只苍白的手，几乎枯瘦如柴，红娘掩口惊呼了声，只见得床幔分钩开出，露出了一张女人的面孔。她应该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面庞比瓜子脸略圆，但此刻消瘦异常，颧骨高高戳起，下巴只剩下一个尖角，本来白皙的皮肤呈现出不健康的青灰色，黯淡得没有一点她这个年纪的润泽与光彩。满头乌黑的青丝没有怎么打理，披散在一边，有些已经开叉枯黄，望去没有一点生气。然则，即便如此，仍然看得出她是个美丽的女人，五官都精致入画，鼻梁挺秀，唇线微翘，虽然眼下都蒙了层暗灰色，依然可见优美的轮廓，不知为何，看上去竟然有点眼熟。最难得的是，她就这么病怏怏躺在那里，憔悴成这个样子，竟未减她半分风姿，还让人无端生出一种怜惜之情，简直不敢伸出手去，唯恐伤害了她。欧阳霏扶楚楚在她床榻前坐下，轻笑道：“秦淮河上，人皆知怜娘子人如其名，那种动人妩媚情态，难以描摩。那惊鸿楼的柳影娘子最喜欢学她的样子，但即便三餐不用，变成瘦骨嶙峋，也学不到她的半点皮毛。而且此女性情高洁，虽然堕入青楼，却有几分血性。若非她自荐入雷家，我还舍不得将她送入虎口呢。”
突听红娘轻声道：“小姐，你觉不觉得---------”欧阳霏已笑道：“是啊，她长得真有几分像楚楚，不过美人总有相似，若非如此，她怎能艳冠秦淮？”楚楚听得有趣，连连道：“真的吗？”取下面纱，揽镜自照，旁边的小莲在旁已看得呆掉，已经咬着手摇头道：“怜娘子没有这位姐姐漂亮，小莲在秦淮多年了，本来以为怜娘子是最美的，谁知道人还能好看成楚姐姐这个样子。楚姐姐，你是不是仙女？”
楚楚正色道：“非也，我是狐妖。”她随口玩笑，谁知小莲信以为真，点了点头道：“我想也是，人哪能这么漂亮？”随即又郑重其事道：“韦先生说过，狐妖也有好的。你大老远来救怜娘子，就是大大的好人。”
欧阳霏失笑道：“你莫信口开河，这小丫头天真得很，分辨不清真假，回头胡说起来，倒又是事端了。”将床上应怜的右手托了过来。
她这么一动，本来似乎毫无知觉的床上人，突然从沉睡中惊醒，反手一抓，便将她的手牢牢抓住，眼睛蓦然张了开来，果然黝黑处犹如墨玉，幽深若不见底，死死望上盯着欧阳霏的面容，连声道：“你来了，你来了，你来了对不对？”
楚楚呆在那里，欧阳霏倒是见怪不怪，将她牢牢箍在自己腕上的手轻拍了拍，声音平平，柔声道：“应怜，是我。”后者眼睛呆呆望了她良久，眼中慢慢黯淡下来，手松了开去，面上也恢复了平静，吴侬之声呖呖，何等轻清柔美，连声音都与楚楚有点相似，只是不知软糯了多少倍，低低道：“又麻烦裴姑娘了，应怜是个废人，不但帮不了裴姑娘，还一再拖累与您，实在与心不安。”情态切切，语调柔婉，每一个动作，都浑然天成，散发着骨子里的柔媚，此种情状，恐怕就是叫男人即刻去死，那人也不会犹豫一下。楚楚低低道：“尝闻西子捧心之美，原来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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