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诏入手，形势便片刻不等人。周安陌暗自连夜点了兵将，仔细琢磨部署。李栖梧一夜未眠，第二日天才擦亮便换了衣裳起身梳洗，一面用宫女备好的热巾子交替敷着略微红肿的双眼，一面往后殿周安陌的住所去。
后殿里一个伺候的宫人也无，不似宫廷禁院，倒像行军途中的驿点。外头守的绝尘骑向李栖梧行了军礼，方领她进去。周安陌同几名将领围坐在桌边，一夜的讨论近尾，如今前路分明，长时间紧绷的神经松了几寸，年青的将士们终于散坐在一处，得了几句笑谈的闲。
李栖梧也心情大好，笑着将手上的热巾子抛给周安陌，迈步进门：“说什么这么热闹？”
周安陌也不顾上下之礼，只坐着一伸手将巾子接了，冲一旁年纪最小的张青扬了扬头，笑道：“这几个笑他年纪小，出来领兵还戴着母亲串的璎珞。”
张青起身向李栖梧抱拳行礼，朝气蓬勃的脸上难得地带了点羞涩，黝黑的脖子涨得通红：“父亲去得早，母亲膝下就我一个，自然时时挂念家中。”
年纪最长的老王因他文绉绉的语言笑出了声，大手一拍张军的后背，朗声道：“娘亲就挂念成这样，日后娶了婆娘，怕是再也领不了兵了罢！”
阖屋兵士笑作一团，张青红着脸回身啐了一口。李栖梧笑着摇摇头，冲周安陌点点头，示意她随自个儿出宫。
这日天气清朗，微风和煦，天边的云朵堆得恰恰好，同远处宫苑新开的梨花融在一处，景致怡人令人神清气爽。李栖梧舍了步辇，只领了周安陌负手往太后的安寿殿走。升平公主的生辰已近，虽国丧期间不可大兴丝竹，太后却在半月前便做主为升平备了清简的阖宫家宴。宫宴定在明日傍晚，今日一早太后便指了公主并后宫诸人前往安寿殿请安，以聆训诫。
才刚刚转过御花园，迎面便见贺兰玉欢青竹似的身影。贺兰玉欢着了纯白的宫装，带着身后的侍婢向李栖梧行礼：“王爷。”
李栖梧浅浅一笑：“贵人今日起得早，想必昨夜好睡。”
“宫中有王爷护卫，自然人人安寝。”贺兰玉欢直起身来。
李栖梧见她寡淡的面容，快要疑心是昨夜只是自己的南柯一梦。贺兰玉欢将不动声色这门功课修习得这样好，好到似一尊不食人间烟火的玉雕，她一挑眉，突然很想恶意地敲一敲这尊观音，让眉眼间沾染一点情绪。
“贵人若是要去安寿殿，不如同行。”李栖梧长身玉立，凤眼濯濯。贺兰玉欢抬眸看了她一眼，不置可否，只提步继续前行。
李栖梧望着她的背影撇撇嘴一笑，又向周安陌使了眼色令两宫宫人远远地跟着，才负手上前与贺兰玉欢并肩。
宫苑道路长长蜿蜒，小径流溪道不尽的繁华锦簇，李栖梧听着一旁贺兰玉欢清浅的脚步声，转头看她的侧脸，风一起，纷纷扬扬的柳絮便漫天飞舞，偶然沾染到她的发间，同发带缠绕在一处，她却仿若未闻。李栖梧瞧着她时，有时觉得她眼里什么也没有，但有时又觉得她的目光里藏了千山万水。
她突然想起一开始为赢取贺兰玉欢的信任，口中胡诌的那一个初入宫的小贵人，便启唇开口：“贵人独在宫中，可有所惧？”
贺兰玉欢几乎没有思索：“既有所求，必有所惧。”
李栖梧因她的直白笑了出来，眉眼温温看了她一眼：“本王突然想起来，初入宫时，贵人曾问本王要讨什么。”
她意味深长地盯着贺兰玉欢：“如今贵人有托于本王，不知对本王要讨的东西，又怎么说？”
耳边响起当日气盛的那一句：“本王要你仰仗本王，本王要将你推向高位，再安安心心地，同本王谈情说爱。”自己的要求，又是不是贺兰玉欢所惧？身为宫妃，冒天下之大不韪，她不信贺兰玉欢毫无所动。
贺兰玉欢却没接她的话，目视前路，泪痣跟着眼角一动，缓言问道：“昨夜本宫握了王爷的手，王爷可还记得？”
李栖梧没料到她这样一句反问，愣了愣神，昨夜事关国体，哪顾得上贺兰玉欢的动作，她闭了双唇，心下游移思索起来。
贺兰玉欢鼻息微动，浅浅一笑，道：“看王爷的反应，想必是不记得。”
她看向一旁的池水，伸手拨开缠绕在脸上的发带。李栖梧挑了眉头，正见贺兰玉欢转过头来，又添了一句：“本以为王爷记性好，尚记得七年前踢毽子的小贵人。”
李栖梧眯眼一笑，贺兰玉欢远比她以为的要聪明：“听贵人的话，是不信本王心里头有贵人。可贵人若当真不信，又为何来握本王的手？”
肯试探便是有疑虑，有疑惑便好歹放在了心上。李栖梧红润的嘴角上扬，连洁白的贝齿里都溢上了欢愉。
“况且，若不是为此，本王又是为何肯倾身相助，贵人难道不好奇？”
“各人的诉求各异，本宫不必全都了解。” 转过这重假山，便该是安寿殿。小径狭窄，贺兰玉欢的肩膀轻轻蹭到李栖梧的， “只要前路相同，又何妨与王爷并肩？”
李栖梧一愣，转头看她，见她的清冷的脸上又漾起了熟悉的笑意，似那日在重重围困中见到破门而入的李栖梧，卧蚕真心实意地堆起，眼里清澈分明。李栖梧勾起嘴角，回以一笑：“以贵人的性子，根本不应在宫廷朝堂。”她偏头揉着脖颈，盯着树梢上叽叽喳喳叫早的麻雀，笑道：“若贵人跟本王回蜀郡，见着本王的好友，谈诗论画，必定志趣相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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