帘外的阳光兜头盖脸地照下来，打得李栖梧头晕脑胀，她在阳光里昏昏沉沉地走着，思绪摇摇欲坠。她刻意等辰光不那么盛时才出了殿，可仍旧被这花红柳绿的青天白日击打得溃不成军。
大明宫的白日总是如此亮堂，卯足了劲儿展示它的清白干净，唯独两仪殿不爱点灯，她便也霎时明白了为何范媚娘不爱点灯。
情绪在黑暗里时才最为安全，她还未做好准备将心头事搁置到阳光底下，像嘴唇的纹路和脸颊的绒毛一样映照分明地接受审视。
她低头走在青石板上，想起从前在王府中一蹦三跳的日子，步履随着年龄的增长总是愈加稳当，想来只因怀揣的事由多了，心里头再不似从前那样轻飘飘。
她慢悠悠地踏着，好似在丈量她在宫里的这几年，想着佛龛下慨叹“梧儿大了”的太皇太后，想着初入宫令她起了鸡皮疙瘩的范媚娘，想着贺兰玉欢执笔抬眸时防备的眼神，想着紫檀捧着佛手跪在太皇太后膝下仰着脸笑。
她感受到了一种猝不及防的失去感。
她止住步子，回头看向后方的两仪殿。
殿内的范媚娘仍旧趴在桌上，视线由门缝处收回，幽幽落到那张金漆贵木的床榻上。李栖梧的反应有些出乎她的意料，她以为她会崩溃大哭，愤恨绝望，甚至抛下一切纵马归蜀——但她没有。
多年宫廷的浸淫到底改变了她，令她的哀恸只停留了一个夜晚，而后便将其牢牢压制在麻木又轻浮的表相下。
她将她的悲哀和痛楚系数化作了放纵，讨债一样地索求无度。
李栖梧心里有她。这件事范媚娘早便明晰了，可她如今的所作所为却并不只因爱情。阖宫之中，唯有两仪殿能同她演这场荒诞不经的戏码，唯有范媚娘能纵容她的堕落与放肆。或者说，冒天下之大不韪同范媚娘谈情说爱，才是她此刻能做的最大的自由。
范媚娘将枕臂的脸换了一边，眉心恍惚又落寞地平铺着，嘴唇却华贵丰盈地向上勾了勾。李栖梧，也总算是利用了她一回。
天儿渐渐凉了，呼呼的风声衬着喑哑的鸦声最显萧瑟，墨一样的黑夜不由分说地将白日喧嚣鼎沸的人声压下去。大明宫的夜晚太静了，静得双耳都略微有些嗡鸣的回响，耳廓像海螺一般将曾过耳的言语牢牢印记，再将攫住人心的字句扩大到最大化。
贺兰玉欢被这样的嗡鸣吵得睡不着，撇下宫女独自行在夜色中，信步走了半晌，抬头却意外地瞧见了“奉书殿”三个字。
她仿佛是不当意走到这里来的，却在毫不迟疑地推门而入时自我否定了这一可能性。她实在不晓得要到哪里去了，更令她难堪的是，她终于听清了耳道里回荡的喧嚣是什么——是摄政王同母后皇太后的传闻，是李栖梧同范媚娘的传闻。
她在白日里听着宫人的奏报，神色如常地令他们将李栖梧拆床一事压下去，连呼吸的间顿也挑不出错来。至了夜里，她才开始觉得无所适从。
她本以为她会心痛、心酸、心涩，甚至还考虑到了一丁点儿可能的嫉妒，但很奇怪，都没有。
她此刻垂头站在零落的奉书殿中央，只觉得难堪。
她难堪于自个儿强撑着扮演一个风轻云淡尊贵优雅的太后，连好生品尝心底难过的资格也无。好似一位家道中落的闺秀身着光鲜亮丽的皮袄，捉襟见肘地掩藏着指根的冻疮。
她静静地环顾四周，蹲下将杂乱蒙尘的书画一卷卷拾起来，好似终于有了功夫好生拾掇一回同范媚娘的过往。
那些过往蒙了尘，呛得她眼眶微微发红。
她曾同李栖梧说过，自己从未惧怕过范媚娘，只因她从来学不会自保。这个道理，是贺兰玉欢从武昭看向范媚娘的目光中瞧出来的。
入宫那年中秋宴，武昭问她是否会抚琴，她摇头道琴艺不佳，范媚娘却不落人后，意气风发地抚了一曲《平沙落雁》。
武后薨逝后，阖宫渐知甘露殿绕梁三日余音不绝，却再未听过两仪殿的琴音。
她同范媚娘是完全相反的两类，一个桀骜不驯锋芒毕露，一个韬光养晦韫匵藏珠，她从前笃定，范媚娘搏命为注，必将一无所有。可如今，恰恰是这样不留退路的范媚娘，得到了她心里奉若珍宝的东西。
她自嘲地笑了笑，李栖梧爱的是范媚娘，也是她过往堆砌的神秘，是她若即若离的孤独，更是她山崩地裂一往无前的倨傲和决绝。而这些，恰恰是由自己以“自保”的由头亲自舍弃。
她望着自己沾尘的白衣，想起来从前她的袖口也是绣花烫银的，她忽然生出了一个诡异又可怕的想法，若她同范媚娘一样盛气凌人，被百般折辱，如今又能不能换回一个李栖梧？
贺兰玉欢抿住下唇，被这样的想法吓得心惊，心底的余颤却在毫不留情地提醒她，她竟然愿意用千疮百孔的过往，来换取一个——李栖梧？
她将武昭的书画放下，灰尘呛得她小声咳嗽起来，她小心地摊开手掌，上头黑乎乎地抹着灰，她陡然发现了李栖梧在自己心里的分量竟不知不觉生长到了如此地步，令她宁可推翻自己尚算平坦的从前，为她重新活一遭。
她站起身来，蹲得久了，膝盖似针扎一样痛，她扶着墙边慢慢往外走，却忽而听见门外响动，一个高挑瘦削的剪影在夜色中顿了顿，迟疑地唤了一声：“兰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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