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势头渐渐弱了下来，李长延同李栖梧一同下了山，李栖梧携着范媚娘乘坐来时的小舟先行离去，李长延着人拨了几个太监小心搀着范媚娘，眼瞧着小舟的行迹匿了，又候了一会子，等得身后熟悉的脚步声，才抻了抻脑袋，道：“孟卿。”
孟元站在离李长延半步远的地方，为他披上防雪的披风。周越桃在一旁冻得直跺脚，偷眼瞧李长延，却见他双手通红地攥在身后，望着湖面上凌冽的风雪不做声。
周越桃过去拉他的手，李长延却本能地缩了一缩，他握住拇指上的扳指，舔了舔干涩的嘴唇，茫然道：“皇叔在敷衍朕。”
他听不明白皇叔的话，也心知那是一堆皇叔不愿意令他听明白的话。他想起来从前皇叔拉着他一步步走上皇位的模样，台阶冰凉红烛高照，他对皇叔说冷，皇叔便紧紧攥着他的手。
那时他什么也不怕。
“皇叔曾对朕说过许多话，”李长延固执地望着再无踪迹的小舟，“第一句是，民贵君轻。”
他未回头，明黄的冠宇颤巍巍的，身后的孟元却听到了他属于成年人的落寞的笑意。“君轻啊，孟卿。”
这场雪一连下了五日，丝毫未有止住的态势，同雪势一样日益扩大的是流言。摄政王要篡位的消息如蟒蛇潜行一样穿梭，毒辣可怖的双眼紧紧攫着噤若寒蝉的朝臣，只待稍有破绽，便亮出尖牙狠狠咬上一口。
消息流窜至两仪殿时范媚娘正撑着额头打盹儿，脚踝的伤口肿得厉害，青青紫紫的似要涨破了皮，她将目光自脚踝处移至跪地回禀的王棣榆处，嗓音如赏月一样清闲：“苏贯怎么说？”
“苏贯？”王棣榆疑惑地动了动脑袋，御林军的铠甲磕碰出清脆的声响，衬得他的面容更加年轻稚嫩了。
范媚娘坐正身体，神色冷淡地点头重复：“苏贯。”
她想起日前李长延的试探，不由又掀了掀唇。天潢贵胄的小皇帝是天生的政治家，三两下便拿捏了蟒蛇的七寸。
从前的太子太傅，如今的三公之一太傅苏贯，乃李栖梧队列里举足轻重的文臣，同顾安陌文武并列，统领着李栖梧派系所有党羽。顾安陌自不用说，而苏贯肱骨老臣，铁血丹心，向来忠于帝王，从前李栖梧同李长延唇齿相依，效忠李栖梧便是效忠李长延，对苏贯来说没什么两样。
如今不同。
“若李栖梧真有二心，如今，便是苏贯选择的时刻。”王棣榆听见范媚娘无波无澜地吐出李栖梧三个字，仿佛近日传闻里同李栖梧耳鬓厮磨的并不是面前这一位。他抬眼忍不住想窥探些什么，却只听得范媚娘移动的动作大了些，轻嘶一声忍着疼。
范媚娘的蹙眉令王棣榆及时收了心，垂下头仔细思索起来。李栖梧态度暧昧，苏贯便也立时观望，只因这些年苏贯同李栖梧走得这样近，在旁人眼中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他仍旧坚守本心，投诚圣上，即便顶住了帝王的猜疑同忌惮，苏家的仕途怕是也到了头。
而若追随李栖梧则不同，扶君上位不吝开国，苏贯便是当仁不让的头一位功臣。
更遑论，尚有苏紫檀这层干系。如今的女官，却是往后的王妃，乃至——皇妃。
王棣榆三两下便打清楚了算盘，也霎时明白了范媚娘的意思，若李栖梧当真有废帝自立的打算，苏贯便是她最应拉拢也最好拉拢的一位。
观察苏贯的动作，便能摸准李栖梧的心思。
范媚娘以闲庭散步一样的神色等候王棣榆思量明白，手指头轻轻地敲着小凳的边缘，咔哒咔哒的，像她沉睡了一个秋冬，苏醒时一寸寸活动筋骨的声响。
晚间两仪殿咕噜噜烧起了炉子，烫烫地煮着酒，李栖梧自酒香中来，冠玉般的面庞在雾气中氤氲得似被炉子里的酒浸过，她将披风解下递给近前伺候的宫女，见棣棠正跪于榻前替范媚娘的脚踝上药，便扬唇笑笑上前，勾腿斜坐到榻边，接过棣棠手中的药膏，示意她退下。
棣棠躬身领命，招呼左右宫人，又拨了拨炉子里的炭火，这才掩门而出。
范媚娘靠于榻上，身后垫着一团如意八仙抱枕，头发散着拨到一边，正神色懒怠地翻书，李栖梧不急着弄药，只以手背碰了碰她光裸的小腿，拧眉道：“如今用着药，却又贪吃酒。”
范媚娘将书搁下，向后仰躺了半寸，倦意以销魂的姿态伸展出来，笑眼瞧了她半晌，才道：“哪里要吃呢？不过闻着醇香，以慰馋虫罢了。”
李栖梧这才抿唇笑了，低下头勾了一指腹凉津津的药膏，抹到范媚娘的脚踝上，范媚娘被药膏冰得缩了缩腿，李栖梧适时将手掌覆上去，轻柔缓慢地揉起来。
范媚娘因她温暖的手心舒适得阖了眸子，侧过身枕在手背上，神思昏昏地小憩。却听得李栖梧垂头低声道：“同你相处这些时日，好似总在上药似的。”
她的尾音有些闷，又好似被轻笑带过去了。范媚娘大抵是普天之下最懂得折腾人的女人了，将她的心颠过来又倒过去，从未有一刻搁到地上过。
范媚娘闭着眼，海棠乍绽一样展唇笑了，而后将眼帘慢腾腾地掀开，琥珀色的眸子里似有蝴蝶翩跹地展着翅。她幽幽地看着李栖梧的眼睛，道：“你有话要问我。”
李栖梧面上仍旧是含着笑，喉头却一顿，仔细着上药的动作，好一会子才道：“我想问何事，你知道。”
“下了这样久的雪，日头不出来，总有人坐不住。”范媚娘嗤笑，望着窗外鹅毛一样的雪色，摇头道：“不是我。”
她心里有钝钝的痛感，并不明显，却令她将笑意好整以暇地扩了扩。情势再分明不过，李栖梧观望得过于久，有人急于逼她表态，才放出了这样的风声。她转回头，依旧将脸颊搁到手背上，李栖梧未来得及问出口，可她却明白了，即便是如今，李栖梧疑心的头一位，也依然是机关算尽的两仪殿。
她爱不可牺牲的范徵，可从未停止过怀疑可以牺牲的范媚娘。
李栖梧将药膏搁下，晦涩不明地垂着睫毛，片刻后才拉上范媚娘垂在膝盖上的手，摩挲着捏了捏她的指骨，而后将手指一根根塞进她柔软的指缝里，她沉吟着开口：“那么……”
范媚娘望着她同她十指交缠的动作，意味深长地悠然一笑：“若我说是贺兰玉欢，你信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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