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籁俱静，对流风呜呜吁吁地扫荡山谷，似有成百上千只饥饿的小兽蹲在丛林间啼哭啸叫。丛林间埋伏的兵士却顾不得胆战心惊，伏地将身子骨掩藏在黑夜的浓墨中，恨不得将呼吸亦隐匿。虫蚁钻进脖子，噬咬皴裂的皮囊，握着刀枪的手冻得通红，却未曾放松半分，偶有牙关抑制不住磕碰抖动的声响，又被树叶朔朔的晃动声掩盖。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腿似灌了铅一样地毫无知觉，眼珠子熬得似泡了醋，才终于在山林间听见了愈演愈烈的马蹄声。马蹄声控制得极小，似蜜蜂振翅一样的嗡鸣，却仍旧被山谷的回音出卖，奏响了属于千军万马的轰轰烈烈。
候了半夜的埋伏兵终于兴奋起来，舔着干裂的嘴唇和火烧似的口腔，狼鹰一样的眼牢牢攫住底下的山谷。
攻下苍州后，李栖梧又率兵如法炮制占了吉州，而后围了距姚州最近的会州，却只围不打，耗了会州整整三日，而后于这姚州至会州的必经之路，守候救援之师。
这一招“围点打援”实在不新鲜，却也实在有效用。震荡的马蹄声似奔腾的春/药，将疲惫不堪的朝廷之师的兴奋霎时点燃，兴奋感随着援兵人数的增加而逐渐攀升，至前排骑兵奔至山下，才引起了本能的骚动，可骚动仅仅持续了微不可闻的一瞬，似在风势中摇了一摇巨木，便又沉静了下去。
李栖梧骑马侯于山谷的背面，面无表情听着琴曲一样奏至高潮的行军声，顾安陌伴守一旁，低头细算时辰，待得援兵悉数入了包围圈，方道：“放！”
战鼓声爆竹一样炸破，紧随而至的便是自山谷高处滚落的木石，泄洪一样砸向山谷里毫无防备的兵马。战马慌乱的嘶鸣同敌军惊惧的狂喊混在一处，此起彼伏拔高埋伏军的士气，一声令下，万箭齐发，树影婆娑的山谷化作人间炼狱，火把的光影支离破碎，将天边晚月烧得通红。
李栖梧见宋将军领兵前去厮杀，心知胜势已定，又嘱咐几位副将围守支援，以防生变，而后才同顾安陌对视一眼，轻喊战马往山脚下的营地内走。
胡紊的一小队精兵同绝尘骑紧随其后，护她回营安帐，他不晓得为什么，旁的将军在战胜之时最为高兴，往往要亲自检阅战场，视察战利品一般亲眼见证自个儿的功勋，李栖梧却总于胜利之际恍恍惚惚地往回走，连一两句乘胜追击的漂亮话亦每每由顾将军说。
正如此刻，她席地坐于帐篷边，仰头望着月亮，周身笼罩着生人勿近的气息，清瘦得似一个寻常人家出来打猎的公子，寻不见方才调兵遣将时一丝一毫的桀骜张扬。
她总是在想念，却不知在想念什么。
胡紊递了一囊水过去，见她从善如流地接过，并不排斥什么，便也坐至一旁，问她：“王爷有心事？”
李栖梧扫他一眼，忽然春风拂面一般笑了。军营里的人总是直接，没了许多上下虚礼不说，有疑窦亦直直白白地问，半点没有迂回进退的宛转试探，不似那人，话头恨不得藏在线团里，非要对面的人抓心挠肝地抽丝剥茧。
胡紊挠了挠头，不知她忽然在笑什么，只以为她不会理他了，却听得李栖梧将上下睫毛轻轻地靠在一起，又缠缠绵绵地分开，摇头笑道：“只是……想起了一个人。”
胡紊咧嘴“嘿嘿”笑了，黝黑的面庞隐隐发红，问她：“心上人？”
李栖梧饮一口水，抿唇笑了笑，不置可否。
“老胡也有些想婆娘，”胡紊捡了一根树叉子，被挑起了话头，兴致勃勃地询问，“我那婆娘，凶悍得很，王爷的想必温柔罢？”
李栖梧不知想起了什么，含笑撇了撇嘴：“不，也凶悍。”
胡紊望着李栖梧瘦瘦弱弱的模样，干笑两声：“凶悍亦有凶悍的好处，像咱们行军打仗的，留她一人，轻易也不能给人欺负了去。”李栖梧好容易同他讲这许多，胡紊不愿意丢了话儿，便望着李栖梧天神般的眉眼，将嗓子低了些：“王爷人中龙凤，中意的姑娘，必定一等一的漂亮。”
漂亮？李栖梧拧了眉头，仔仔细细地想了想，大明宫的姑娘个个漂亮，范媚娘美艳不及越将离，清丽不及贺兰玉欢，好似称不上最绝色的那一个。李栖梧将水囊搁下，莞尔一笑：“不算顶漂亮，她只是……”
“好看。”李栖梧望着圆盘一样的月亮曼声说。
战场的月亮同宫里的月亮有着迥异的风味，可终究有着同样的轮转，金乌将其替换，又是崭新的一天。李栖梧连下三城，夺回姚州的消息不到十日便传回了京师，朝野齐贺民心大振，李长延于朝上连道了三声“好”，命报捷的令使传口谕嘉奖三军，企盼凯旋。
紫宸殿里的奉茶女官听着前朝大捷的消息，想着皇帝今儿个心情好，欲将新进贡的雕梅玉盏呈上恩施玉露，替主子换换口味，正要进殿时却见御前徐公公将拂尘搭在了右手面，暗地拿眼剜了她一回。
那姑姑顿时便心下了然，命下头的侍女换了皇上用惯的茶品来，眼观鼻鼻观心地依礼近前奉了茶。
太平猴魁兰香四溢，可直至凉透了亦未等来贵人的光顾。孟元进殿时匆匆扫了一眼泡散的茶汤，才向李长延问安：“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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