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桃纷纷扬扬落下，同杏花厚厚地铺了一地，宫女垂着轻薄的春装，蹲在花圃边，执着小扫帚将落花兜进簸箕里。偶然将做活的动作停下，闭气凝神偷眼望向院子正中。
周越桃在紫宸殿的台阶底下跪了整整半日，纸一样薄的身量强忍絮絮的咳嗽。日头虽比不得夏日，在午后也渐渐毒了起来，将她的嘴唇蒸得干裂了开，脸色惨白又透着冷汗，好似糊了一层腻子。
周越桃捉着袖子胡乱抹了一把汗，眯眼望着屋檐旁刺眼的光圈，身子一晃，便被一双孔武有力的手撑住，她回头，见徐之辅皱着脸喊了她一声，又往一旁递了个眼色。
周越桃似小虾一样佝偻着脊背抽了一口气，将瘙痒的喉头咽下去，这才转头看向自月亮门走来的李长延。
即便同他生分到这个地步，她仍旧能敏锐地觉察出他的不快，她本能地缩了缩脖子，有些惧怕，眼见他绕过自己提步便要进殿，这才壮着胆子叩了个头：“皇上！”
她的额头撞在台阶上，“咚”一声闷响，似敲钟一样砸得她头晕眼花，金星四冒。两旁的宫女吓得簸箕一抖，拾掇好的残花抖得纷纷扬扬，这傻姑娘却又慌忙跪正了，接连又将脑袋磕了几下。
李长延回身，见她不要命似的拿头往地上撞，憎极了她这幅笨拙又不成器的样子，咬紧怒意问她：“做什么？！”
周越桃昏昏沉沉地将脑袋拎起来，圆润隆起的额头青紫一片，她却吃力地绽了个笑，闪着泪花儿说：“皇上，求您放了小叶子。”
又是叶羡，总是叶羡！他的皇后吻了叶羡，他的意中人喊她阿羡，他的母后要保叶羡，而今这个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傻丫头，熬成这一副破布似的样子，口口声声还是叶羡！
李长延好容易压下的火蹿至心头，极力忍住要将周越桃踹倒的冲动，他捏紧拳头蹲下去，牢牢地望了周越桃一眼。
她原来同他们都没什么两样，从不关心他的所思所想，只欲令他按自己的想法做。他将头一偏，轻蔑地撇了撇嘴，悠悠问她：“凭什么？”
他满意地瞧见了周越桃愣愣的语塞，又问她：“你拿什么来求朕？”他沙哑的嗓音带着难以自持的癫狂，他感到自己迫不及待地想要向面前的人索取，可难以在她面前放下一丁点身段，他急需安抚的脆弱和急需肯定的自尊反复交缠，将他折磨得进退两难，几欲疯狂。
他不过想听他在意的人说一句在乎他的话，可为什么她们偏偏不肯说呢？
周越桃慌乱的沉默刺伤了他，他恶意地、报复性地、撕扯教养一般地“啧”了一声，自上而下扫她一眼，靠近她耳边轻轻说：“你的身子朕用过了，并不十分好。”
周越桃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望着他，幼小的身子骨抖得同筛糠一样，脸色由白转红，又回复了比方才更渗人的惨白。她感到喉咙的瘙痒变作了一根根的刺，扎得她连吞咽口水亦眼泪汪汪。她缩起肩膀，退却性地收拢了眉睫，本能地作出了一个自我保护的姿态，可不过片刻，她又将胸腔往前挪了挪，闭上干涸的双眼，工工整整地磕了一个头：“求您了，皇上。”
她的姿态比被践踏的落花更卑微，原本为数不多的矜持和骄傲亦被碾得稀烂。她接连不断又拼尽全力的磕头声似暮鼓一样打在李长延肋骨间，他想将她扯起来，想将她拎到镜子前，想像从前一样高高在上地呵斥她，说你瞧你的指甲里的泥土，你瞧你凹进去的眼珠子，你瞧你形容枯槁的模样，你瞧你有病在身却单薄如斯的衣裳！
侮辱的话语照单全收，派去的太医不理不睬，要命的哮症不管不顾，你真是……胆大包天。
李长延将伸出的手又缩回来，自嘲地深吸了一口气，她为了忤逆之人豁出性命，又何必再任由她作践自己的关怀。
他淡淡地瞥她一眼，站起身往殿内走：“拖下去！”
迈上台阶时，他不由自主地回头望了望地面，沟壑纵横的石板上掺杂着零星的血迹，在阳光的炙烤下纤毫毕现。
徐之辅令左右太监将周越桃送至殿外的御花园，又苦口婆心劝了她几回，见她怔怔愣愣地也不知听进去了没有，便无奈摇了摇头，拂尘一甩领着太监们回了宫。
周越桃扶着发颤的腿坐到石凳上，望着满园子姹紫嫣红的春花发了一会子呆，而后竟毫无征兆地滚下泪来。从前赏花踏春的日子还犹在眼前，现如今花是一样的花，人却不是一样的人。
她从未想过物是人非这个词有一日会盗贼一般闯入她的脑仁，她缓慢又仔细地想，究竟是哪里出了岔子，将事情变作了这个模样。
可命运的残忍恰恰在于，并非每一份惊天动地都有轰轰烈烈的预告，有的变故来临时，转折细微得好似仅仅只是多咬了一口核桃酥。
“哭什么？”一把华丽又清甜的嗓子于头顶绽开，掺着江南的尾音和异域的铃声。
周越桃抽抽噎噎地抬头，抹着眼泪望着面前娇声娇气的越将离。
越将离是天之骄女，颐指气使的张扬桀骜与生俱来，可从未有一次像此刻这样，令周越桃生出了同她云泥之别的落差感。面前的小妖孽巧笑倩兮，顾盼生辉，连裙摆的金边儿都带着桃羞李让的姿容。而她自个儿妆花面黄，嗓子因久嗽而喑哑难听，额头上渗着血珠子，被肮脏的泥土掺得辨不明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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