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平七年秋，安阳王败走剑南道，降于茂州。李栖梧率兵西绕，自洮州北上，清扫余寇，欲自关内道回京。愈往北行，天儿愈发冷，秋日亦揽了些凛冽的寒风，两旁的树木光秃秃的，枯叶缩着筋骨堆在脚下。洮州位于边陲，两国分壤下民生多艰，连官道亦无人清扫，臭烘烘地摞着干裂的马粪，偶然立了几块年久斑驳的路碑，汉文下叠着歪歪曲曲的逻耶语，连迎来送往的茶肆亦一副门可罗雀的孤冷模样。
李栖梧御马行在军队前头，裹着靴子的小腿轻一回重一回地夹着马肚，一手揽了缰绳，一手习惯性地在马鞍上轻轻打着玉佩，咯哒咯哒的脆响掩盖她心事重重的凤目。
原本她尽可立时回京，行军途中却时常遇着北边逃难来的流民，拖家带口面黄肌瘦，她瞧着甚是心惊，亦恐同安阳王结盟的逻耶族野心未尽，便同顾安陌打定主意沿边关清兵，这才行至洮州一带来。边陲的萧索荒凉比想象中更甚，一路未见几个行人，偶有商队赶了牛车，见着师强马壮的军爷，便自觉退至一旁，李栖梧打眼瞧了瞧，牛车上却是生硬果腹的干粮，负在脊背突出的老牛上，更加显出捉襟见肘的穷困来。
李栖梧沉沉呼了一口气，抻了抻酸痛的肩头，却见前方忽而骚动，道路上砸下一串脑袋大的山石，一个灰扑扑的暗影自一旁的丘陵上滚下来，摇晃着顿在了胡紊的马蹄下。
胡紊怒目圆瞪，且惊且慌地扯了缰绳，战马仰天的嘶鸣中那狗熊似的黑影动了动，泄出几声不大不小的呻/吟。
是个姑娘。
胡紊将马头掌至一边，以眼神向李栖梧请令，得了许可后方翻身下马，将那匍匐在地的姑娘翻了过来。李栖梧立于马上，拧着眉头瞧她，头发一绺儿一绺儿地结着粪土，头皮被扯秃了几块，右眼同嘴部高高肿起，辨不出原本的面目来，衣裳不是衣裳，仿佛只是临时扯了布料裹着，被她的右手牢牢攥在一处，手腕同脚腕上勒紧了树藤拧的绳索，裹着泥土陷进肉里去。
她难以遮掩眼中的惊恐，抻着舌头咿咿呀呀地望着胡紊，好容易回了神，瞧清了中原人的模样和朝廷之师的军旗，才将眼珠子一顿，酸楚万分地投向高头骏马上的李栖梧。
李栖梧被她的眼神瞧得煞是心颤，未来得及出声，便见那姑娘发狂一般哭叫着往她的方向爬，那喊声凄厉而怪异，仿佛还带着劫后余生的喜悦。胡紊大骇，忙令左右护驾，那姑娘被架起来，嘶声叫道：“摄政王！是不是……是不是？”
李栖梧同顾安陌对视一眼，低了低头，不自觉放轻了声调：“你识得本王？”
姑娘点点头，又摇摇头，只顾落泪不言语，好半晌才絮絮道：“民，民女……”
她望着温声细语的李栖梧，她自被进犯的逻耶人抢了去，便不知人间几何，听闻摄政王收了叛兵，挥师北上，她便拼死逃了出来，索性营内之人急于退兵，这才令她钻了空子。
她勉力叩了个头，泣不成声。李栖梧喉头艰涩，默不作声地望着她身上触目惊心的伤痕，她分明是自个儿逃了出来，叩头却叩得虔诚至极，仿佛果真碰见了救赎她的神佛菩萨一般，李栖梧垂下目光，余光瞟见顾安陌渐渐捏紧的右手。
大明宫，紫宸殿。
拳头上青筋似盘亘的蟒蛇，四分五裂地抢占肌肤作植被的丘陵，血管高高鼓起来，却在手掌放松的一瞬泄了气，日落西山般蛰伏下去，掩藏在李长延惊惶的毛孔下。
越将离出神地望着他手部的动作，又瞟了一眼坐于一旁的孟元，将研墨的动作缓了下来。
终究是李长延当先打破了骇人的沉默，他的声音有不同寻常的抖动，令几位新擢左右的心腹太监不寒而栗地垂了头。他道：“皇叔今儿的折子，孟卿瞧过了。”
话语是问句，尾音却山雨欲来地沉下去，不知是否受了周越桃离世的刺激，少年天子如今颇有些喜怒无常，从前黑白分明的眼珠子被模糊了界限，雾霾一样沉郁而难以窥视。孟元停住整袖口的动作，道：“瞧过了。”
李长延咳嗽了一小声，又淡淡地笑了笑：“皇叔要打逻耶。”
“折子上说的是，肃清边关，压制屡次骚扰边境之异族。”孟元的语气辨不出立场来。
李长延却将朱砂笔一扔，否认道：“他就是要打逻耶。”他的胸骨剧烈地起伏着，似行将爆发的火山，压抑不住汹涌的怒意。平乱大盛，上下归心，声势煊赫，功高震主，她却仍旧野心勃勃，竟欲挥师北上，开疆拓土。
开疆拓土！李长延将这四个字咬牙切齿地烙进心里，用力得骨节咯咯作响。他的好皇叔，多么体贴温良善解人意，替他做了扶孤之君，做了守成之君，如今还要做名垂青史，千古留名的——拓土之君。
她不再掩饰她昭然若揭的狼子野心，以图穷匕见的姿态，于北疆递上一纸先斩后奏的公文。
李长延一丁点儿也不想猜忌和算计，不想做畏头畏尾瞻前顾后的那一个，可他肋骨间装的，是李栖梧三顾名师教出来的帝王之心，它高贵却肮脏，充满诱惑而亟待献祭。
李长延将直得过久的脊柱瘫软下来，靠到硬邦邦的椅背上，毫无生气地瘫着，唯独双手习惯性地扶住龙首，握了一会子，又不知想起了什么，似幼童一样伸出食指，轻轻地挠刮着扶手木制的表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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