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阳睁开眼的时候，首先闯入视线的是一只断手。
被随意弃置在地上，横切面齐整得令人发指。
脑袋里的困顿睡意消退，他打量四周，发现自己在一座山的山顶。
触觉仿佛滞后于意识，脚下的黏腻感迟钝地传递到大脑，言阳低头，看着自己脚下，残肢、内脏碎片、残缺的骨头与发丝团成一团，令人作呕的混乱堆积成了言阳脚下的这座山。
没有一丝风，血腥气被囚禁在这里。
不远处的悬崖边，有一个人。
那人站在血肉垃圾中，安静地看着言阳，言阳和那人的视线对接上，想要开口唤他名字来做好久不见的寒暄。
可他的嘴只是无意义地张合了两下，没有任何声音。
静默在荒诞的画面中张牙舞爪了许久，久到言阳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开始被一股莫名沉重的情绪凝滞成一团。
那人开口，灰色眼睛的无机质感始终如一，他口齿清晰，声音却渺远，“只有两句话。”
言阳紧紧盯着他。
那人一步一步靠近言阳，两双完全相同的眼眸中倒映出两个截然不同的表情。
“言阳，向前走。”那人说道。
他的手搭上言阳的肩膀。
“还有就是……”肩膀上的手骤然用力一推，言阳瞬间就失去重心向后倒去，他的惊呼在胸腔中哑火，那人告别的语句却被风卷着擦过言阳的耳骨，“再见了。”
他被一把拽进高热的漩涡中，直至坠落出那个光怪陆离的血涂世界，翻转着落在绵软上。
“黎止！”
言阳终于能发出声，却也醒了过来，梦境在一把藤编摇椅上猝然中止。
他带着一股郁结情绪迷蒙地打量周围，是熟悉的午后与葡萄架，密密麻麻的藤叶下有一个人背对着他站着。
微风吹拂，葡萄架下的，是那个从不回头的黑衣少年，藤叶筛落的阳光碎片浮动在他的发间。
言阳意识到这是那个梦回千遍的午后。
他睁眼醒来，却依然是双重梦境的囚徒。
言阳下意识从藤椅上起身，想要向葡萄架走去。
身体直立的一瞬间，时间像是被凝成催人发疯的针尖，扎下去的一瞬间，周遭倏地嘈杂起来。
风声，嬉笑声，言语声，烟花炸开，电钻转动，尖锐惨叫，柴木噼啪，说不清多少种声音拧在一起，不由分说钻入言阳的大脑，每一种声音背负着一帧帧鲜活得可怕的记忆画面，在神经上跳一支技法拙劣的舞曲。
言阳被突如其来的头痛击得一愣，随即又不堪忍受地伸手抱头。
他眼前时明时暗，脑内一片混沌，痛苦中他却发觉自己沐浴在暖意中。
那是阳光的温度。
这是他第一次在这个梦中感受到温度。
从前，这里的阳光只是看着通透明亮，洒在皮肤上却是一片温觉空白。
现在言阳竟破天荒地感受到了温暖。
脑内阵阵作痛，言阳在纷乱的记忆画面中挤出一点空间来困惑。
越是强迫自己集中精力感受这反常的温度，就越是发现不对劲。
温度在缓慢爬升，暖意变成了烧灼。
言阳猛地抬起头，惊觉眼前的整片天地像是烈火中焚烧的名画，无数黑色孔洞快速侵蚀着他的梦境。
他立刻就慌了，疼痛在焦灼前退步其次，“俞逢！”
他拼尽力气开口，却发现呼喊声只回荡在他脑海——他发不出声。
阳光与藤叶被火焰吞噬，化做飞灰纷纷扬扬。
一切摧毁在即，呼喊无声无用。
那黑衣少年却心有所感似的，听到了那声哑在心间的呼喊。
黑衣少年回过头，火光映亮他的俊秀眉眼，他的视线穿过所有的混乱与苦楚，望进言阳的眼底。
这一幕几乎被定格在言阳眼中。
满天烟花的意外夜晚，俞逢来不及回头，次次梦境中的生冷永昼，呼喊也从来得不到回应。
而如今，阳光与葡萄藤依旧，背影依旧，他唤出名字的声音甚至没有资格颤抖，那人却回过了头。
现在这旧梦的气数已尽，沉滞的遗憾终于被溃散。
霎时间，言阳脑海里的杂乱声音潮汐般退却，疼痛消失，画面不见，只剩下那始终吊着他一口气的念念不忘。
梦境在无声燃烧，却没有了刚刚将人灼伤的痛意。
静默的火焰，将在梦中扎根深久的葡萄藤烧成一地灰烬，两人在纷扬飞灰中相视。
俞逢的眼睛里明明是重重火光倒映，言阳却幻视了几场草木枯荣明灭。
这场火不像是毁灭，反倒带着一股永生感。
言阳想自己大概不会再做这个梦了。
他再次醒来，迷蒙中感觉自己在移动。
“醒了？”
言阳还没有完全从刚刚的梦境里抽离出来，他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在俞逢的背上。
夜色浓郁，月光磅礴，俞逢背着他走在灯红酒绿的断壁残垣里，有无拘无束的风拂过耳侧。
见言阳一直没出声，俞逢侧过头来，又问了一声，“怎么了？”
言阳在旷远的夜风中发呆，他眼中只有俞逢的侧脸，恍惚间和梦境中的黑衣少年的回眸重叠。
他低下头，认真环好俞逢的脖颈，将脸埋在俞逢的后颈处，轻轻蹭了蹭，“……没什么，做了个梦。”
像是刚刚雨停，地面上有小小的水坑盛着月光，言阳看着俞逢不小心踏进去一个，水波激荡，像是踏碎了一片小小月光。
“什么梦？”
“一个很好很好的梦。”
“你不说对吗？”
“哈哈哈哈哈哈哈你猜猜。”言阳说不出口，他曾经深埋的爱恨别离在梦境里反噬了一遭，记忆扼喉，却被一个回头的瞬间给消弭了。
他忌惮着俞逢的虎牙咬人太痛，笑着岔开话题，“我们这是要去哪？”
“……去前途未卜的将来。”
“好啊你，报复我刚刚吊你胃口是不是？”
俞逢没有回答，他轻笑一声，将言阳又向上背了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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