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途》
这是叶离带童演回家的第四年。
家里的院子变化很大。叶离大四那一年的春天，他跟母亲终于和叔叔商量好，在院中间垒了一堵墙，据母亲说还把地面修了。那年的暑假回家时叶离吓了一跳，院子小了一半儿，地面上铺了一层灰白的水泥地面，阳光一照，晃得他眼睛疼。
水泥地面中间留了几个方方正正的坑，上面立着两棵孤零零的石榴树。
爷爷在时，满园绿色，院中用石砖铺了两条小路，路两边都是花圃，茉莉月季还有好多叶离叫不出名字的花，从春开到秋。
叶离叹了口气，不过母亲很满意，她终于说服了叔叔将院子一分为二，从此两家可以减少很多不必要的来往。
结果隔年的春天，四月里突然下了一场雪。本来即将发芽的石榴树被这么一冻，全都死掉了。
叶离觉得那两个空着的树坑十分碍眼，每次回来都这样觉得。
这四年中，他和童演每个春节的大年初五会准时回来。到今天，他已经和他的童老师在一起五年了，如果把他那个偷偷没回家跑去和童演同居的春节算作起点的话。
他和童演第一次回家前，给母亲说喜欢上了自己的老师，就是童老师。他把琢磨了好几年用来说服母亲的话都说了。
等母亲见了童演，听童演说“我喜欢叶离，如果他愿意，我以后会一直和他在一起”，她大概才知道事情是严重性，不可思议、又颤颤巍巍地把眼神投向她的儿子。
她看到他眼睛的时候，就知道他是真打算和这个比他大十二岁的男人一起生活。
“妈……”叶离叫她的语气几乎是在哀求。
她用她活了近五十年的认知无法理解一个大学老师怎么能这样对一个学生，同性学生。叶离的以后怎么办？要被多少人耻笑？以后怎么生孩子？小他那么多，以后孤独终老吗？
叶离是什么样的人？从小到大没做过半点出格的事，比同龄人都懂事很多，怎么能和一个男人搞在一起？
她越想越气，又联想到近两年那些骇人听闻的“导师事件”，断定是这个混蛋老师拐了她的儿子，怒气上来，将手中的半杯子热水，统统泼在了童演脸上。
“你……有什么脸当老师！我，我要去学校告你！”
叶离一下蒙了，听到童演低沉的声音：“对不起。”
“妈！是我要缠着他的！我追的他！”叶离脑子忽得热了，血液爆炸一样地要撑破血管，冲到两人之间，挡住童演，“没有他，就没有今天的我，妈，你明白么！”
她听叶离喊了一通，听他叫了一声“妈妈”。二十年前，他抱在怀里的儿子就这样喊她。
她眼泪一下就流下来了，反到安静了，平静地说：“我活一天，就不会同意你们。”又盯着叶离说：“我不想看见他。”
叶离逃命似的拉着童演出了门，在门口终于支撑不住，抱住他孩子似的哭起来。
“哭什么？”童演笑着拍他的背，“没事。”
“对不起。”叶离边哭边抽泣着说，“对不起……”
童演逗他说：“对不起什么？她也没说错。”
“我害你……挨这么多骂……”
童演没吭声，用手一下下地抚摸他的背，等待他渐渐平静下来。
童演抬起头，正月里，中国西北方这个最普通的小镇清晨，烟花声稀稀拉拉。不宽的路上坑坑洼洼的，地上铺着灰黑色的残雪和红色的鞭炮皮。房屋都是简单实用的结构，没有任何美感。这是一个经济发展远没有达到能大规模享受精神生活的地方。这个地方，就是叶离的家。他怀里的这个人，就生长在这里。
他忽然小声问道：“那次我生病……你说等我老了，给我做饭吃，是真的？”
叶离放开他，脸上还有亮闪闪的泪痕：“当然是真的！”
大概在两年前，这个无知少年第一次跟他表白的时候，居然说要给年老的他做饭。他当时觉得有些好笑，二十岁没到，能承诺什么七老八十的事情呢？
不过童演现在信了，他的心太干净了，一眼就能望到底。
他笑着拉起他的手往前走，说：“那我觉得我赚了，挨几句骂也没什么。”
叶离在之后一年的电话里，和母亲说尽了童演的好，讲他为自己做过的所有事。母亲却无动于衷。
他今年是博士的第四年，日子似乎和以前区别不大。平时在周靖那里做实验，周末会和童演回家住两天。生活开始平稳安逸起来。但这种不被亲人承认的苦，很难言说。经过第一个春节的激烈冲突，这苦涩慢慢变得如风湿病一样，连绵不绝，每到阴雨天气，便出来变本加厉地折磨他。
他和童演走到院门口，见大门两侧贴着新对联，隐约听见屋里的说话声。两人对视一眼，随即往里走。到了北屋门口，他透过门上的窗子确定里面说话的是母亲、弟弟和另外一个女孩子。
叶离小心翼翼地扭开门，母亲看见是他，站起身走过来。
“妈。”叶离喊道。
母亲往他身后看了看，几步开外，如她所料地站着那个童老师。
她把叶离让进来，瞥了童演一眼。童演冲她一笑。
三人在门口站了片刻，童演指着院子里的一把旧椅子说：“我在这坐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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