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殿下既然什么都知道了,闻某也没什么好说的。”
帅帐中,他看着踞坐在主帅正位上的人,将腰间佩剑一解,目光动都没动,随手便将苍旻扔在了一旁地上。
这一连串的动作谢鸣似乎都没看到,坐在那儿仍旧自顾自的悠闲着,随手翻一翻帅帐主人未阖页的书册,俨然是百无聊赖。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百无聊赖的人,头一次走进闻氏掌权的定北帐,上来便抛给了他一记惊雷。
闻玄一错不错的看着他,唇边勾出一抹笑意,冷讽道:“想必殿下也是有备而来,一切但凭殿下处置就是。”
——那一年,乾明七年的秋天,北境冷得出奇早些。彼时早已功成名就的定北大将军闻玄,就是在那样一个森冷无比的黄昏里,第一次见到名动天下的世子鸣。
陈郡谢氏的世子,谢鸣。
谢鸣听他那么一说,不禁呵呵一笑,随口道:“那你可真想错了,我还真没什么准备,就是路过北境想到这事儿,就来跟你唠唠。顺便也见见功名盖世的闻大将军嘛。”
那张无人能及的脸上透着些笑意,似乎扎根很深,但浮现出来的却很浅很浅。而谢鸣的目光则似乎有一种天然的悖论在里头——大喜大悲垒做底蕴,那样出世,却又那样深谙世故。
的确是个很奇异的人。那时候,闻玄这样想。
谢鸣顿了顿,想到什么,又道:“至于处置……处置谁?处置你啊?我有这么大的权限么?”
闻玄觉得这话很好笑。
“你没有这个权限?”
你没有这个权限,那坐在我主帅之位的人又是谁?
然而谢鸣却是摇摇头很不赞同:“啧啧……大将军,您可是大乂的定北大将军,仪同三司,反观我呢?我脑袋上空空冠盖,最值钱的也就是一个谢字儿了,除此之外,我还有什么?我凭什么去处置为江山百姓立下过赫赫战功的一境大将?”
他话音落地,这一回,闻玄真的笑了。
“世子,聪明人何必说糊涂话?就这个谢字有多值钱……呵,莫说一境大将,便是我权掌三军打下半壁江山又如何?”
他眼中的神色渐渐深了,里头有些东西,原本不可说,可如今却也被不按常理出牌的世子鸣尽数翻到了桌面上。
眸色微眯,他进一步问:“就算我江山在手又能如何?位尊北极,敌不过一句王谢。这道理落地生根多少年了?是你自己道貌岸然,还是你当我是疯儍之辈?”
他说着,谢鸣很是认真打量了一番眼前的人。
片刻之后,主位上的人站了起来,他点点头,态度颇为恳切朝前走来:“嗯……看来,君是将二十几年前的事尽数算到王谢头上了。”
两个人面对面站着,下一刻——或者说从下一刻开始,谢鸣说的每一句话,都让他毕生难忘。
对面那位被世人捧上了天的世子忽而璀璨一笑,而后在闻玄尚未反应过来之时,便听他坦坦荡荡的说道:“也好,既然这样,我就在这儿,手里头无兵无剑,北境内茕茕孑立,你动手罢。”
闻玄赫然一怔。
谢鸣这句话并不难理解,可他却没怎么敢相信他这层意思。
于是,他犹疑着问:“动……手?”
谢鸣自然而然难道点点头:“家仇国恨,你要是为这四个字儿来的,那我谢鸣的命应当最合适不过。反正我……早前打击受大了,如今也不那么惜命了,浑浑噩噩的在尘世晃荡了这么多年,拥有的不想要,想要的求不得,活得也没什么趣儿,你要真对仇雠二字有执念,我这条命在这儿,取走便是。……定北帐上下都是你的亲信,毁尸灭迹也容易,不担什么风险。”
他说完,闻玄面上不动声色,心头却已经傻了。
说话之时,用字措辞是一回事,态度神情却更重要些。
而谢鸣字字随常,毫无讽刺的态度,则实在让他摸不准脉门。
好半天,他憋不住问一句:“合着……世子纡尊而来,倒是为了成全我?”
谢鸣想了想。
他诚实道:“倒也没想那么远,话赶话儿说到这儿,我还觉得自己挺有道理的,成全了你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有些话我要说在头里。”
“毕竟当年头一个举兵拥杨的就是我陈郡谢氏,王氏也好,冉氏也好,都看着我们谢家行事呢,当初那样的时局,不能怪人家保全族门不是?至于时至今日……早前君曾得家君赏识,其后更有大雪山奇袭救主之恩……我想你心里……哈,罢了。”
他看着闻玄,似乎原有些话说,最后却又止住了。
莫名的,闻玄却对他没说的话起了浓重的好奇之心。
谢鸣继续道:“你看,你唤我一句世子,我是陈郡谢氏的嫡长子,全族希望之所在,虽说传出去的名声里几分真几分假不好评断,但毕竟影响还是在那儿的。你要找谢家报仇,杀了我,不是最痛快的选择么?”
闻玄沉默了很久。
他一直看着谢鸣,却最终发现,自诩阅人无数的自己,却半点了解不起对面的这个人。
他深吸一口气,摇了一下头,定定的看着谢鸣道:“谢鸣,你不是在开玩笑。”
谢鸣略一思索,旋即不经意的垂眸之间,自嘲一笑。
“呵……其实吧,我挺不喜欢开玩笑的。奈何……我这人,天生便没长一副正经相,说出来的话、做出来的事,诸君总觉得是玩笑,不睬者大有其人呐……”缓缓之间,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他,不多时,眼中倒是添了一抹欣赏:“倒是你,闻玄,你长了一双很清亮的眼睛。只是,却配了一颗有情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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