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衍目视着前方，眼神却没有落点，他没去看谢冉的反应，只是说：“龙袍加身，一脚踏回紫寰，我便不能再说‘我’，朕……到底不能为你保全那份好念想。”谢冉无言的看了他半晌，目光落在他身上，思绪却不知飘到了那里去。
她想，自己的确是被惯得太任性了，这段时日与杨衍的刻意生疏中，她大多只是再考虑自己、考虑谢氏、考虑紫寰之外的一切，反而却没怎么去想杨衍的身不由己。而自己这份任性里，面前这人是占了大功劳的，可偏偏直到如今，他也毫无悔改之意，甚至还嫌对自己纵容得不够似的。
也是真傻。
“兄长，”不知过了多久，她言语跟不上思绪，疑惑的启口：“你……”
杨衍顿了顿，转头看向她。
微醺之中，他脸颊上晕染上两团淡淡绯红，目光流转间有些迟缓，可映在她身上，却一如既往的认真。
她说：“有很多事——那些，不大好的事，我一直想问，你做那些事情、下那些旨意的时候，究竟是带着身在其位不得不做的无奈，还是……你自己本心之上，便觉得那些事是应该做的？”
杨衍知道她指的是什么事情。
那些她没直说出来，却早已种下的嫌隙——从当年昭明杖毙，云府族灭开始。
“两者具有。”
平淡如水的四个字，出乎谢冉预料的并非是这个答案本身，而是他给出这个答案时的从容态度。
捕捉到她些微的惊讶，杨衍却是垂首一笑，继而偏过头去看向她：“小妹，我在这个位子上坐了十四年了，几乎已是我生命的一半长短了，昔年向王自在闲云之心……我若说身在紫寰半点未有消磨转变，你信吗？”
谢冉挑眉想了想，最后利落一点头，说：“想信。”
话音落，两人对视片刻，心照不宣的笑了起来。
“有时候想想，我也是挺恨他的。”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这样说，谢冉一时没反应过来。
“谁？”她一边问，脑子一边转着，跟着不等杨衍说话，便猜测道：“大表哥？”
不知怎么的，听见杨衍那一声恨，谢冉心里绷出的第一个人便是贞裕太子。
想想也是很合情理的，如若当年文成武德的贞裕太子杨徵未曾英年早逝，则向王杨衍不必争位，不必登庸，不必被束之高阁，在那天下的顶点身不由己。一生一世，只消富贵闲云罢了。
她以为自己猜得八九不离十，正待夸自己一句伶俐，谁料杨衍却垂眸一笑，摇了摇头。
他说：“你亲哥。”
谢冉登时一怔。
杨衍摸过酒坛，平静的饮了一口，目光远远的，带着极深的情肠。
“当年皇兄灵前他要不回来……如今这天下，便是眠溪的了。”他挑挑眉，神情里带着无所谓的气度，唇边笑意却有自嘲：“——或者是老七的，总归与我无关。”
谢冉脑子有些发乱。
想了想，她试探道：“……他劝你来着？”
杨衍略一摇头。
想起那时灵前谢鸣说得那些话，他闭了闭眼睛，心里凄苦泛滥。
他说：“没劝。他只是剖解得太明白，让我糊涂不得，逃避不得，退却不得。”
谢冉很用心的想了想，却是猜不大出来谢鸣会说的话。
笑了一声，她调笑道：“那就是多嘴咯？”
杨衍作势一想，也十分认同的点点头，随即两人便同声笑了起来。
“我很想去拜祭他。”
他眼里似有水光闪动，抬手将双眸一掩，谢冉不知道他是不是哭了。
呜呜咽咽的声音流淌而出，是他又说：“……也很想去拜祭舅父。”
“总会有机会的。”她闭了闭眼，明知他看不到，嘴角却仍是勉力牵出一个笑，缓和着打趣一句：“反正你爱微服么。”
杨衍扑哧一声笑出来。
“我也对不起。”
许久之后，她将酒坛子往外一抛，一地的酒香立时四散开来，杨衍还来不及惊上一惊，随即，耳边便灌入了这样一句话。
谢冉伸过手臂挽上他的胳膊，把那些没多久之前还被她自己挂在嘴上的瓜田李下之言也都抛在地上了，头一歪，便靠在了他肩头。
有那么一瞬间，杨衍全身都僵了一僵，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才有了上头之势的酒意也已醒了大半。
他听到谢冉叹了口气，淡淡道：“身在其位，我知道你有你的苦衷，可你有你的位子，我也有我的位子，你的那些苦衷，开解不了我对我兄长的失望。”
她说：“所以我就想……别再认兄长了，多想想皇上，就想……他只是皇帝，不是兄长，那可能以后渐行渐远的路上，我自己能好受些。否则的话……”
她自己不敢想，不敢想否则之后，该有多苦。
杨衍一直安静的听着，没有说话。
谢冉说完半天，忽而自嘲一笑，抬头看着他问：“自私吧？”
自私又任性，她觉得自己也是没救了。
杨衍却是一笑，宠惯着拍了拍她的头顶，语气慈祥的发腻：“我就是想你自私一些。”
自私才会自保，自保，才有长安。
探究着打量了他半天，谢冉忽然问：“你知道我最不理解你在什么地方么？”
杨衍示意她说下去，她一笑，收回目光仍旧靠在他肩上，说道：“你忌惮谢氏，但却执意重用若谷。”
杨衍眉尖一动。
“就像你明知闻玄功名愈盛，便愈是威胁，可你还是给了他那些滋生功名的条件。他说你那是魄力，我并非不明白，但却总觉得……太矛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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