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吃完饭,我到202去。刘主任不在,只有高大爷在。
这是一个瘦小干瘪的老头儿,男寝舍管员。
他对谁都笑呵呵的,时常叫学生戏弄,动辄让刘主任呲一顿,卑贱如我。
我总觉得我和他气息相投,看见他塌着背,蹙着眉,拿着名册勾勾画画,笨拙又憨厚的样子,我就感到心头一热。
我当然知道,我乖巧,成绩好,他也喜欢我。
“高大爷。”我说,带着觐见长辈应有的温顺微笑。
“唔,是小恕啊。”高大爷抬起头,一笑,眼角的皱纹就挤在一起:“有事么?”
“我想打个电话。”我说:“家里有事儿找我。”
“打!打!”
高大爷赶忙侧身让出条空儿来,朝办公桌上那部红色话机努努嘴:
“看耽误事儿。”
我向他致谢,走到办公桌前,拿起话机,艰涩的蜂鸣使我对我那贫困湿寒的家庭同时涌起思念和憎恨。
我想,白天家里没人,妈和姐都要出摊儿,我只好打给市场。一声声“嘟”,“嘟”,一点点锯我的自尊。
除了高大爷,202此时并没有别的人,然而门开着,许多吃完饭的男女同学说笑着从门前走过,常常会伸出眼睛往里探视一番。
我大大地呼了口气,接通了,一个嗓子粗嘎嘎的女人劈头就嚷:
“鸿运市场,找谁?”
“我……”
我的手心冒汗,怯怯地嘟囔一句:
“卖猪肠子的。”
“谁?”
她不耐烦,嗓门一提,尖利得使我恨不得掐死她。
“卖猪肠子的!”
我提高声音,手哆嗦,头皮发炸。
“呵,那娘俩啊。”对方不耐烦:“不在这儿了。”
“什么?”我的心一紧:“咋了?”
“摊儿叫工商收了,不干了。”那女人说:“闹腾一天哪。”
这天我知道了家里的事。因为有人吃坏了,把我妈告了。我妈的熟食摊儿叫工商查了。他们说我妈做的猪肠子卫生不合格,又没有营业执照,当场被罚了两万。
天哪!我们家要到哪里去弄两万?何况——我总记得我姐是怎么把一双秀丽的手泡在冷水里,一点点清洗那些恶臭的猪肠子的,怎么会吃坏了人!
我不愿去想当时那场景,我妈是如何和工商的人嚎哭和撒泼,我姐是如何面无人色地跪下,扯着人家袖管儿哀求的。我们一向毫无尊严,被剥光一般在青天白日下示众。而我何尝不知,我所有的要强实际都是一种扭曲。
电话里,我妈的语气很冷,好像要顺着音波伸出一双手掐我,她没有明说,但我知道,她不想让我念了。不,我不能不念,不念便死。我假装听不出她的暗示,同时故意不再和家里联络。
我妈和我,总有一个要让步的。她得为我想办法——她会有办法的——她又不是没这么干过。人家当镇长,多少个两万没有!不是连许鑫源都知道么,我是怎么到十四中来的。
晚上,轮子打完球,拉我去食堂后面的学生浴池洗澡。我在腿上裹了条大毛巾,站在氤氲的水汽里畅快地流泪。
是,我就是这般自私,冷血,恶毒。呵,我果然是我爸的儿子,就像我二舅母常说的,低劣,是遗传的。我的双臂抱住肩膀,指甲死死抠进肉里,好抵住胸中一波一波翻涌的撕痛。
但是,忽然,一个热腾腾的身子把我扑倒在池子里,我后背磕得生疼,嘴里呛满乌突突的温水,正要发作,那家伙又朝我泼起水来。
我气坏了,端起一澡盆水撵他,他叫一声“操”,抬腿就跑,能跑哪儿去呢,这浴池就这么小。
我把他逼到墙角,一盆水泼喇喇盖他一头,他傻站在那儿,连咒骂也不会了,头发一绺一绺黏在额头,眨眨眼皮,嘴巴里“噗儿”、“噗儿”吐出两股儿水流。看他这受气样儿,我忽然胸中一畅,眉开眼笑。
“还笑!你个小蹄子!”
他反攻回来,猛的冲来扯掉我腿上的毛巾。我还不及后撤,他的手就朝我下面伸过来了,嘴巴里嚷:“哈,看爷掏鸟神功!”
我的脸“腾”一红,没想了,一张嘴死死咬在他手背上。
那是我第一次咬轮子。说实话,下嘴很重。他的惨叫引来了管浴池的阿姨,站在布帘子外直喊:“咋了?”
“没咋!”我喊。
“轻点儿作吧。”阿姨说:“这帮小蛋子。”
轮子这时还没过劲儿,疼得直哼哼:“你他妈属狗的啊。”
一脚板踹我腿上上:“属娘们儿的吧你,还咬人!”
我要给他搓背的时候,他还在那儿置气:“不用,用不起。”
“真不用?”
“不用!”
他气哼哼的,跨个浴包,嘶嘶哈哈走到我对面去,自己把左手套进澡巾,吃力地往后背上够。隔着白花花的雾气,我看见他扭动身子的怪模样,总忍不住想笑,我走到他身边,夺过他的澡巾,呵斥他:“转过去!”
他好像怄气的小孩儿,还不肯就范。但被我一脚丫子踹得面壁。我蛮横地把他的后背压低,给他擦背:“这么大个子,倒是个小气包儿。”
他噘嘴,大概想和我顶几句,但是顶不上来,只好像水牛一样在那里用鼻孔喷气。
我在心里鄙夷,瞧吧,这就是叫爹娘宠坏的孩子,我没好气儿地给他擦完。他说:“嗯,换你了。”
我说:“不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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