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中是一所矿区中学，远离闹市，也是公认的本市最老和最穷的初中。即使我这般家境的孩子，第一回到学校时，也被它的“破”吓了一跳。
大客车开到无边的荒境，只有磕头机在苍茫大地上隆隆作业的声音。这所学校就坐落在一小片孤独的厂区家属楼里，学校前边是一个长而萧条的市场，后身是火车道。
除了小部分厂矿子弟走读，其余的学生都住宿。
我们的宿舍是两溜平房，有上下水和暖气，听说从前是厂矿早期的家属区。一栋紧挨一栋的三室一厅被改成学生寝室，大厅按规格摆放饮水机、电话、拖鞋和暖瓶，余下三室就成为六人间，四人间和双人间。
仿佛早有预感，在十四中吃过第一顿中饭，轮子就走过来，挥挥手，身后两个“小弟”提起我的行李——我被分到珍贵的双人间，与他同室。
我于是渐渐了解我和轮子这些亲密“机缘”的来历了：十四中早就“破”出了威名。正因其破、穷，宁静和严苛，这所寄宿学校以实打实的苦教和苦学培养出了许多出类拔萃的学生。
二舅母的话不假，这里每年考上省重点的都“一沓一沓”，许多有钱有势的家长慕名而来，想把他们尊贵的公子小姐们塞进十四中锤炼一番，轮子就是其中一个。
我许多次见过轮子的父母，每个月末他们来送轮子的时候，就会开车越过火车道，从后门一直开到我们寝室门口，他爸爸是个肥胖、雄壮而笑眯眯的男人，他妈妈华丽又时髦，看上去几乎像他的女朋友。
每次临走她都要泪涟涟的与他母子惜别一番，使轮子非常窘，只好一面驱赶她，一面不耐烦地给她擦脸。我想，轮子将来有了妻子时大概也会这样在她哭的时候给她擦脸吧。
我正想得愣神，他妈妈走到我面前，摸了摸我的头，拍我的肩，一个劲儿的夸赞。我这时比轮子更窘，他妈妈身上发出的氤氲香气把我团团包围，使我难于呼吸。
就算是应景的，浮夸的，哪怕虚伪的——这也是我能得到的，弥足珍贵的善意啊。
但是我很快含有加倍的恨清醒起来：这个女人对我的好不过是为着她自己的儿子。
有钱的父母们总是想给他们的爱子找一个最可怜的穷苦孩子来陪伴，所谓“近朱者赤”，他们自己大概从不知道吧，他们连穷苦人的穷苦，可怜人的可怜都要利用，真的很无耻。
我坐在床铺上整理书包，狭窄的地面上堆满了大包小裹的新衣服和零食，令我切齿。
我抬头朝门外看，他们一家三口正往外走，轮子高高的，甜腻腻地夹在他父母中间，和魁梧的父亲顶嘴，和娇美的母亲撒娇。
我的视线渐渐逼仄，我的目光尖锐潮润，在我的目光里，夕阳下他们仨的背影好像两块儿被晒化，黏糊糊粘在一起的橘子糖。
我想，他不该不知道我一开始就嫉恨他，轮子，他对我不该不防。
我在十四中的生活就这样开始了。我们教学楼后，宿舍前面，是一片灰黄的土操场，两边各有一个锈迹斑斑的球门，残存的几缕肮脏球网在风中飘荡。
前边一只刷蓝漆的铁架子就充了主·席台，校领导和体育老师每次上台都踩得吱扭乱响，铁架子旁伶仃地立着两条单杠和双杠。傍晚时，我常一个人到那里流连，但是这点儿安静也难能受享，因为轮子总要喋喋不休地跟过来，而且后面往往还要黏着他几个忠诚的“跟班儿”。
我真是烦透了。他兀自跳上双杠，我明明不理他，他还在那里没羞没臊，孤芳自赏，拉拉拽拽的，愚蠢地显摆身材和臂力。
可他有时也会有短暂地闲愁，坐在双杠上，双眉紧蹙，两眼发空，很不忍似的自言自语：“啊，那傻大个儿累不累啊。天天磕，天天磕。”
我知道他说的“傻大个儿”是指磕头机，是十四中的最具标志性的事物：就在操场一边、食堂斜对过，有一座被围起来的油井。徐老师说，油井比十四中年头儿还多。
那巨大的磕头机没日没夜在那里抽油，不眠不休地轰隆隆啊轰隆隆，每一次“轰隆隆”后都停顿一下，接着是一串儿叮叮咚咚累累赘赘，金属撞击的尾音。
一开始我叫它吵得睡不着，久了就习惯了，在它的“轰隆隆”和“叮叮咚”中酣眠，赶跑了我好多噩梦。有一回轮子对我说，你听那磕头机像不像哭。我不理他，心想，磕头机怎么会哭。
可是轮子很认真地自说自话：我听小孩儿就这么哭，哇哇大哭，然后停停，再吐噜噜抽搭两声儿，可委屈啦。
我有些吃惊地看着他，他却不看我，单在那儿愣神儿，又说：真的，可委屈啦。我看着他，夕阳的柔光照在他脸上，我知道 ，他浮浪，粗鄙，涎皮赖脸，油嘴滑舌，却善良，连一座磕头机都心疼。
反正他善良。
我渐渐适应了这里的生活。每天上课间操，我们脚踏着一操场漫生的杂草和野蒿，磕磕绊绊，嘁嘁喳喳，在扬起的尘埃里跑步。
我们的教导主任姓刘，长着一张仿佛刀切出来的瘦长脸，横眉立目，凶相毕现。他背手立在一团浮腾的尘埃中央，巡察各班的队伍，以鹰一般的厉眼监视我们。十四中的学生都怕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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