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天晚上开始我不太理他了。善良又怎么样！在这世上，你最该提防的就是那些善良的人了！
晚上，到了十点半，高老师拎着一张钥匙板，叮叮当当地走来，依次敲我们的窗，我们就熄灯。
轮子钻到被窝去研究他新买的翻盖手机，我才不理他。
混子！我可要学习了，可是之前都是借轮子的电筒学的。
现在我生气了，我才不用他的电筒呢！我有的是办法！
我到大厅去，我们寝的大厅前面就对着一盏路灯，我带着书本，搬一张椅子，坐到大厅的窗边，钻进窗帘里，趴在窗台上做数学题。
路灯的光很亮，正好照着我。还很舒服呐！
可是没过多久，轮子来了，他也钻到窗帘里，跟我紧挨着，还要跟我抢一张椅子，一人坐一半屁·股！
真讨厌！我推他，他太沉了！该死的傻大个儿！我推不动他，就气恨恨地到另一边窗台那儿去写，我气鼓鼓的，像一只大肚子的青蛙，冷着脸，把书本摔得很响——我妈和我姐生气了都是这么冷着脸摔东西的。
他可倒好，看不出我生气么？
一人霸占一张椅子！把他舒服的！
哼，我才懒得跟这种人置气，我还要学习呢！等我保送上省重点！等我考上清华北大赚了大钱！你就哭去吧！可是这时，他又在那里，幽幽地讲起404来了。
404也是一个寝室。夹在403和405之间，在我们这一溜男寝里头，离围墙很近。奇怪的是，403也住学生，405也住学生，偏偏404不住。它外面的铁门锈迹斑斑，两扇大窗都叫棕色的厚窗帘捂得严严。门口还有一棵死掉的沙果树。
他们都说404有鬼。说住403和405的男生天天听见那屋有人哭。
轮子凑过来，压低声音，贴着我的耳朵讲404的鬼故事。
喂，郑小恕，你知道404为啥不住人么？
我不理他，继续写我的作业。
我告诉你，那里，真！死！过！人！
我不理他，我想，真蠢。
你知道那人咋死的么？我告诉你，很久很久以前，咱们住的地方不是学生宿舍，都是厂矿家属房。有一户人家就住在404，人家劝他，两个四不吉利，叫他换一个住。他偏不听。就带着他老婆和两个孩子住进去了。哈，你猜怎么样。忽然有一天，好好地，这男的拿着菜刀把她老婆砍死了！就剩下一对儿女，那小女孩儿，长得，我靠，贼漂亮，可是他爸是杀人犯，学校里的同学都欺负她，她一想不开，就自杀啦。你知道咋自杀的么？靠，割腕哪。那血淌的！
老掉牙了，我抿嘴嘲笑他，但没有让他看到。
我感觉，那自杀的小姑娘现在肯定后悔了，你觉得呢？轮子问我。
我白他一眼，死死呗，有啥后悔的。
靠，你才来几天啊，知道个屁，我跟你说，原来，礼拜六晚上，学校没人时候，我们上404探过险，我跟你说，到了半夜，那屋的窗帘子就动了，你说说，那屋没人，屋里也有没有风，窗帘咋能自己动呢？我们吓的呀，老三都快尿裤兜子了——尿裤兜子我也得看，我们就一点点儿走近了，走近了，那窗帘又动动，又动动，好像有人在里头拽那窗帘似的，我们几个头皮都炸了，大气儿都不敢喘！你猜猜，你猜猜我们看见了啥？操！窗户上贴着一张人脸！
我仰起头，看看轮子，嘲讽地朝他摇摇头，编得不好，你缺少文采。
切。他骂了一句，把椅子拎来，摁着我两肩使我坐下：老子睡觉了，不跟你玩了，真没劲。
真不容易，他走了，我看见他回到我们屋去，门一关，他翻盖手机那一抹光亮也消失了。总算清净了。唉。我无可奈何地笑笑，继续拿出笔来做题，窗外的灯光映照着我，橘黄的，很柔和，我觉得我的两个肩头暖暖的，好像各自开出一朵花。
我向外面望望，十四中破烂烂的教学大楼都隐遁在黑蓝色的夜里，像一个沉寂而敦厚的巨人，真静啊，只有那座磕头机不懈地，“轰隆隆”又累累赘赘地“叮当当”，像小孩儿哭。我做完一道几何题，又做一道。可是有什么东西总碰到我，我回过头，看见窗帘动动。
我觉得我浑身的毛都起立了一次。
我喘了口气，僵硬地扭回脖子，让自己专注到另外一道几何题上。然而，我的余光看见，那窗帘，又动了动——好像有人在里头拽那窗帘似的！
我觉得我不能呼吸了，我想叫轮子，想喊，可是我发不出声。我不知哪儿来的勇气，一把掀开那窗帘——一只手抱住了我的胳膊。我看见——清清楚楚地看见，一张血涟涟的脸。他朝我笑着，把我的手直往他心口上摸：我伤心啊，儿子。我合不上眼啊儿子！
我尖叫起来，连着窗帘一起往后扑，直到一汪一汪的光把这世界重新点亮，我隔着窗帘子，扑进一个温暖宽阔的怀抱。我抱着他大哭，闻到一缕特别美好的海飞丝的味道。
我在这海飞丝的清澈香气里一点点镇定下来。轮子一直抱着我，像我小时候我姐那样，像浴池里那一股裹挟着柔软泡沫和醉人芬芳的热水一样，轻柔地抚摸·我的后背。
天哪，我闹着玩儿的，真吓着你了。我靠。这事儿闹的……
那天晚上我惊动了我们全寝的人，把高老师也惊动了。我受到了太大的惊吓，突然爆发的力量竟然把大厅的窗帘连着上面的木杆都拽下来了。从此以后，我对窗帘都有点儿怕。
至于轮子，那天晚上，他一直结结巴巴地跟我道歉。我从来不知道，他那种又皮又浮浪的“混子”，会有那么抱歉和不好意思的时候。
没人的时候，我到厕所去大哭了一场。我是一个坏人。非常坏。非常坏。轮子对我好我知道，我告诉自己，有什么了不起了？这不过是他们这种“善良人”的可耻本性罢了，他现在这就是到了可怜我的阶段了嘛。
我从小就有很多朋友，待我都是这般套路：先对我好奇，然后可怜我，然后给点儿恩赏，然后腻了，最后丢下我。可我呢，他们对我的那些“好”已经叫我中了他们的毒了，和他们分开就像从我身上撕肉。我哀求他们别丢下我。
你看，人一旦哀求，就低贱了。所以最后他们嫌弃我，比从没可怜过我的人更嫌弃。我想，轮子不过又是一个图我新鲜，来品尝我不幸的混蛋罢了。我可不会再中他的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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