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时间202间歇性地抽疯搞突袭，到宿舍搜查违禁品，我被搜走了轮子给我的手电筒，而轮子自己损失更加惨重，他被收走了随身听、周杰伦（磁带）、男用香水，一把双节棍，一本新出的《哈利波特》，乃至一本印着luo女的cheng人杂志。
关于cheng人杂志的事，他窘了好几天，一度不怎么敢看我的脸。但我觉得没什么，那种东西男生都看，何况他窘得那么可爱。倒是我，没了手电筒，不能再挑灯夜战。
我很快觅得新法门，一熄灯我就带着书本，抽一条褥子到厕所去学。我们厕所很窄，有两个洗手池和一个坐便，我把坐便盖子盖上，铺上几张报纸，披着褥子，趴在上面做题。
高大`爷第一回拎着钥匙板儿从窗下走来什么也没说，半个小时后走来，敲敲窗，我就说，坏肚子了，高大`爷。他就不再来。轮子钻进来，看见我在马桶盖子上摆开阵势，也凑来背书。
我一面做题，一面监督轮子背《岳阳楼记》，没几天，我们全寝熄了灯就都钻到厕所来了，窗台上也坐了人，地面上摆满板凳，我们挤在里头，有的唠嗑，有的学习，有的吃面，有的抠脚丫子，讲黄段子或鬼故事。
远远地听见高大`爷叮叮当当拎着钥匙板儿走来，我们便敛声屏气。
等他来敲窗，我们齐齐大喊，坏肚子啦高大`爷，给他吓一跳。
我就这样把我们全寝都带动起来了，连徐老师也叹为观止，我竟然渐渐成为这一群“小混子”的中心。
有几个开始还跟我铬愣愣的，后来便红着脸，结结巴巴跟我道歉，我并不特别认得出，听见为首那个说起话来“嘶嘶”漏气，才想起来，是上回往□□里掺尿给我吃的那几个。
轮子在中间说，得了，都是兄弟，一笑泯恩仇吧。我笑了，然而我早就没什么可泯的，我早把他们忘了，我的心给占得满满，屈辱么，仇恨么，我一概装不下。
许多晚上，大家一个个都打着哈欠回去睡觉，我还没有学完。我
看轮子坐在地下，肿着一双眼等我。我说，回去吧，我也快了。
他说，啊，不困。
我看着他，他手拄着马桶盖子，在那儿“宠辱皆（偕）忘，把酒临风，喜（其）喜洋洋”的一派胡言，摇摇晃晃的就趴在盖子上打起鼾来，我把我的褥子给他盖上。
我看着他的脸，他的眼睛，眉，微嘟的脸庞，唇。我便不能再专心。
我知道我的生活从此不一样了。我再不是一个自带猪肠子味儿的孤高“帝王”。
每天上学放学，我背着书包走在前面，轮子就笑嘻嘻的，戴着耳机，两手插兜，晃晃悠悠跟在我身后。有许多人迎面而来，对我热情地打招呼，有的喊：“小恕。”有的忽然打个立正，恭恭敬敬喊：“呦！小师傅！”，一下子涌`向我这么多尊重和善意，我几乎措手不及。我回过头瞪一眼轮子，大概有点儿嗔怪。他却在阳光下得意洋洋。
每当我们俩这样走在校园，我就会想到“狐假虎威”这个成语，我就是狐狸，轮子才是那只老虎吧。我于是开始怀疑起这个寓言故事来，我想，狐狸真的聪明，老虎真的傻么？
有好几次，我坐在教室里发呆，当我`日益融入这个班级，甚至渐渐成为师生瞩目的中心，当，我的卑怯越来越少，快乐越来越多，我回过头，轮子正和一群男生疯作一团。
狐狸真的聪明，老虎真的傻么？呵，转了这么大一圈儿，想起他那段日子平白地“发疯”，平白受的那些教鞭，我才忽然回过味儿来。
我知道，不中他的毒是不可能的了。我看见他的大衣好好地挂在椅背上，我的指尖缓缓地掠过那暖融融的袖管，碰到袖口一枚纽扣的时候，好像触了一下电。这不是一件衣服了，是一个人，一个好朋友，是轮子的分·身。
我从袖口把手倒伸进去，用我的手臂将这只袖管腾起来，阳光透过窗子，照耀着我的脸，笑声和尘埃浮腾在我身边，我清楚地感到，我在这里被缴械。
我去202打电话，一声一声“嘟”钻痛我的心，许多酸和热滂沱涌上喉头与心头。
我想说，
妈，你们这两个月好么？
妈，我错了。妈，你别着急了，上学的事咱们再想办法。
妈，你别为难自己了，别再去求那个混蛋了。
咱们一起想办法，把那两万还给他吧。
妈，让我上学吧，我会往死了学，我会往死了优秀，我会往死了有出息，我会养活你们，我再不让你们洗猪肠子，我再不让人家瞧不起咱们了。妈，妈，妈。
可是，电话通了，我妈喜气洋洋：
儿子！听说你考了39么？
我一怔，缓缓地想起来：哦，那是期中，好长时间了。
考这么好咋不跟妈说？傻小子！你不知道，那天你二舅母来咱家了，哼，说起你来才没好气儿呢，看你考这么好，她气得鼻子都歪了。恕啊，你好好的。
我听见我妈在那边哭起来，却大概是喜悦和慨当以慷吧。我好多年没听过她这样生机勃勃地说话了。而我竟无言以答。
直到我们不可避免地谈到钱，她的语气才瘪下去一点，之前汹涌在喉头与心头的那些话，我却一个字也说不出了。只听她在那里说，放心吧，儿子，放心吧，大儿子，之前是妈不对，妈砸锅卖铁也供你读书。
我说我姐呢？我妈说我姐忙，上班去了，在商贸城卖香波呢。我挂断电话，感到自己又被扔回到一口黑洞里去。砸锅卖铁，我想，我们这些穷人是多么可笑啊。
在这世上，我全部的要求，不过是基本的尊重和一点点爱啊。然而我现在成为扬眉吐气的工具了——我妈的，更是我自己的。
当我幻想有一天我的成绩超过许鑫源，幻想有一天我功成名就，也到二舅母家去趾高气昂地走一圈，啊，我就感到浑身漾过一阵电流般的快`感。
可是当我想到轮子，我又忽然感到这“扬眉吐气”的无聊，甚至滑稽，感到那点儿快`感的促狭和浅薄。我知道，快`感不会喂饱我，光会。
我在路上垂着头，没精打采地走。但是忽然——是的，总是他以“但是”出现，造成我生命里所有美丽的转圜，在几乎每一个我自甘为黑暗所俘的时刻，他用不竭的，针扎火燎的快乐打断我——
他不知打哪儿冒出来，趁我不备撞我一下。我一气，也去撞他。我们俩像两颗弹力球，在通往食堂的小道儿上撞来撞去。看见他揉在日光里的笑脸，我便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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