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起度过那个秋天，那个冬天。许多我从来叫不上名字的人、我从来没看清过的脸围绕在我们身边。忠诚的磕头机仍复在那里痴傻地轰隆，仿佛从不会停。下雪的时候，晚自习课后，我们到后操场打雪仗，打累了就一齐跌在雪地上躺着。
绒软的雪花落在我脸上，唇上，带来动人心魄的清凉。最后一波下学的住宿生也回到寝室去了，那些暖融融的屋子像一只只口，吸尽了喧嚷的人声就闭上。
夜，这样静，这样静。而我和他还在那里躺着，谁也没有着急回去的意思。我什么也没有说，他也没有。
接下来的好多天，我们的话都蓦然少了许多。我知道，沉默是一只口，把我们之间充塞的那纷繁的表象吸干就闭上，露出星星点点的真·相。我们只有手忙脚乱地再用一些表象把它填满。没几天，也便恢复如初了——确是恢复如初了。
周末的时候，轮子还照例拉我去洗澡。我说，太冷，我不去了。确是恢复如初了，然而他没有像往日那样来缠我，一个人默默地收拾浴包走了。
我坐在铺位上，松了口气。从窗子正看见他往食堂去的背影，大摇大摆，又快乐又温柔。但是他的影子停住了，我伸长脖子往窗外探，他站在那儿和一个女生说话，他的身子挺得很直，仿佛僵住。他们说了没几句就走了，我看见那女生拐到宿舍去，轮子还一面往前走，一面回头朝她看看。
在这所学校里，我仿佛从来看不清，从来不认识轮子之外的人——更不要说女生。我的心严丝合缝，早被一个巨大的人占满，哪有地方放一丝一缕她们——然而，唯有她例外，我竟然能叫出她的名。
她叫穆岚。她不是我们班的，她和许鑫源一班，成绩极好，是我们年级恒久不变的第一名。好像也是学生会的，人也漂亮，在学校里很是个风云人物。轮子撩·拨过这学校几乎所有的女生，独独在她面前显得拘谨。我于是这样推测我自己：不过是她的好成绩使我如临大敌。
是的，我最在意的只应是成绩。期末时我考了班级第一，年组23,轮子的数学也及了格。公布成绩时徐老师和全班同学为我鼓掌，年级23，这在一个普通班是不可想象的，轮子的数学能及格，这简直更不可想象了。因为给班级争了光，大家几乎都爱我了。
在假期补习那段日子，我好像成为我们班每一个人的“小恕”。我的书桌里常常出现“惊喜”：一个大苹果啦；一联儿哇哈哈啦；一包薯片啦；三两页情书啦……总有人拦住我问题，也有一些女生拦住我对我说出那些莫名其妙的话，可我仿佛从没听清他们在说什么，从没看清他们的面容。很奇怪吧，在我的眼里，所有的具体都面目模糊，所有的抽象却清晰锋利，我敏锐地感到有一抹尖锐的仇恨从我们班门口一掠而过。我知道那是许鑫源。
他开始到处说我的，和我们家的坏话，以至于开始有人，别的班的，我们班的，在我背后指指点点。我该生气，暴跳如雷，咬牙切齿，我该悄无声息地弄死他，就像用铁钎子串死一只蝉——可我生不起气来，一点儿生不起来。甚至对他有点儿同情。我们总觉得嫉妒别人的人恶毒，其实。他们首先只是可怜。
我从地上捡起一块橡皮，方形的橡皮被磨蹭得棱角圆圆，橡皮上被人用黑碳素笔画了一个歪扭扭、丑巴巴的小人儿，我看着这小人儿，这小人儿好像也看着我，我想，那些话你也听见了吧，你不会瞧不起我吧。我摸·摸他脑顶那卷曲忧伤的“三毛儿”，我想，只要你不瞧不起我，我便什么都原谅了。我把橡皮放进我的衣兜里，寒假了，我总得揣走点儿，他的什么。
然而他有好几天不怎么理我，我也只好不理他。他总是心不在焉，为着什么事情焦虑。他不说——如果他是别人，我或许会问，可是他是他，我就没法问。沉默是一只口，吸干许多表象就合上。而我拿不出更多的表象去填满我们之间这道鸿沟了。我把手伸进衣袋，紧紧握住那块橡皮，我想，你多半是听进去了吧，那些话。你多半是瞧不起我了吧。家长会前，徐老师又单独叫了我，我知道她要问什么。期末成绩出来后，她找我问过好几次了。
这一次，我松了口，我说，下学期我就转过去。我早该转过去，我要去尖子班做尖子。我要离开轮子煞费苦心为我打造的温暖天堂，纵身投入那个由许鑫源“执掌”的陷阱和地狱，我将纵身投入磅礴的流言，烈火和欺凌，我知道这是我的任性，可谁能知道，和轮子比，许鑫源于我也显得可亲。谁能知道，我宁肯被全世界碾杀，也不要遭受那个人一丝一缕轻视。谁能知道，我不是负气，不，我只是落荒而逃。
我回到宿舍默默地收拾东西，我知道他就站在我身后。我什么也没有说，他也什么都没有问。有一个念头流过我的心：如果我是别人，他一定会问，然而我是我，他便……这是一个穷奢极侈的恶念，我不能再想下去，我蛮横地把这个恶念斩断，坐在床头发了阵子呆。有什么人的声，模棱地，钻进我的耳，什么人的影，红飘飘的，撞进我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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