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我躺在床·上，睡不着。第二遍熄灯铃也打响，他们今晚一定不会回来了。
我看着对面空荡荡的床铺：他的床，他叠好的被子，傻傻的，大大的，圆·鼓·鼓的，放在那儿，又委屈又笨，就像他自己一样。我想，我是不是有点儿残忍了，他今天该多伤心啊，我·干嘛不陪陪他呢？
是的，如果他是别人，我会去的，会说些安慰的话，甚至陪他喝点儿酒。然而他是他，我便什么也不能了。我自己就够受了啊。
我把头缩进被子，流下一滴大大的泪，我把它蹭干在枕巾上。我有点儿搞不懂我自己，他和她没成，我该高兴啊。我怎么这么难受呢，我清楚地感受到一道撕痛绽裂在我的胸腔——比我自己叫人侮辱了还难受。
是了，这一晚我知道了，人真的能够，十指连心，感同身受。
就在这时，室外忽然传来大黑几声惨叫，我的心提起来，刚要下床，又听见钥匙开门的声音，我回到被子里，闭上眼睛，装睡。
是轮子，他进来了，我听了听，就他自己。我感到他在我床边站了一阵，我感到自己所有的假装——假装睡着，假装无关，假装清白——都在他散发的酒气和清寒中溶解。
我的额角和手心渗出虚汗。我听见他“刺啦”把大衣一解，“扑通”坐在地上，碰得他的床铺“咯噔”一响。
我借这一连串的噪声“醒来”，甚至虚伪地揉揉眼，装出睡眠中的人应有的浓重鼻音，问：“你回来了？”
他不说话，单是倚着他的床在地上坐着。我说，喝多了吧你。
他仍不说话，坐着，看着我，露出一个傻笑——我想象中，他挠着头发，僵挺脊背，一面对穆岚表白，一面后退的时候，就应当是这样傻笑着的。
我便恨恨地说：坐地上干嘛？你傻了？
他仍复看着我，一言不发，乃至拖来一条椅子，把下巴搁上面，变本加厉的，死盯着我，变本加厉的，傻笑。
我气极了，抄起枕头摔到他脸上去：抽什么风，大半夜的！
他把我的枕头抱住，把枕头和他的下巴一起搁在椅子上，傻笑，傻盯着我。
他的眼睛醺醺然，一闪一闪，好像放进去两颗星。
我便什么办法也没了。
我只好避开他，去觅别的话题。我看见他小臂上露出一截儿蹭伤。我说，跳墙了？
嗯。他才开了口，有点儿委屈，慢，和大舌头：跳，跳错了。掉，掉大黑窝上了。
我忍不住“噗嗤”一笑：活该！你倒是喝死在外头啊！我一面往大厅走，一面嚷：谁叫你回来了！
我，我多了，我就，我就想，我就想，想……
我听见他说这些，想什么，也许是他没有说，也许是我没有听。我端来一杯热水的时候，他已经伏在椅子上睡着。我吃力地架着他，把他架到他床·上去，让他好好地躺下睡。我给他盖上被子，掖好被角，我坐在他身边，长久地看他。
第二天我早早起来，悄悄收好我的行李，走出校门，去车站坐第一班大客车回家。今天开家长会，我妈不会来，我姐也不会。如果我通知了她们，她们未必不来。然而我没有。叫她们来干嘛呢？有许鑫源那些流言的铺垫，叫她们平白来受人家的参观么？何况，我是怕了轮子妈了。
我从宿舍走的时候，轮子还没醒，我站在床头看了他好一会儿，寒假那么长，剥去首尾四个礼拜的补课，我和他要整整四十二天不见——那又有什么关系，我有他的橡皮啊。
我想，下学期呢，下学期我们就不同班，也不住一个寝了——那又有什么关系，我有他的橡皮啊。
而我高估了橡皮。从走出十四中的大门开始，我的心便一点一点沉，我的生命好像叫人戳漏一个洞，一点点在那里放空所有的意义。我坐在大客车的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朝阳于我，一如落日残忍。
我在漫漠挥洒的晨光中潸然泪下，心如刀割。我一开始还克制得住自己，还能用我的铺盖卷挡住脸，悄无声息地流泪，然而我越来越克制不了，轮子那该死的笑脸在脑海里旋转，一点一点，啮我的心。
我要四十二天见不到他——想到这儿我便大哭起来，热泪流了满脸。引得车上的人全向我注目，有一位老人和两个阿姨坐在我身边，怜悯地安慰我，还有几只手伸过来，拿着芬芳的纸巾胡乱给我擦泪，我便更钻心了。
我听见他们在那里猜：一看就是规矩孩子，期末没考好么？叫同学欺负了么？家里出什么事了么？也有两个声音在那里打趣说，哦呦，哭这么伤心，小帅哥可不是失恋？是的，谁能想到呢，我嚎啕大哭不过是因为我要和我的一位同学分开四十二天。
四十二天而已，对我却，一如死别。我忽然明白我小时候那些朋友了，遇上我这般家境悲惨的一个伙伴，谁都有点儿稚·嫩的同情心吧，人家同情我，对我好点儿有什么大不了呢？是我太痴，太缠，凡对我好的人，我待他们都几乎一腔痴绝。
我愿做他们的叭儿狗，我愿为他们死。我明白我小时候的朋友为什么都离开我了：他们都被我吓跑了。轮子，轮子有一天也会被我吓跑的。现在想想才知道，我转到尖子班去，离开轮子是多么明智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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