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整整十个白天不敢出门。我用整整十个夜晚重回我的“案发现场”探求真相，但是什么也没了。酒瓶子和爆竹的残屑都叫人扫净了，广场上一尘不染。我不敢寻求证人，晚上出门也要蒙面。
我支起耳朵探听人群，似乎也没有谁提到最近镇上出现那种公开谈论“男生打飞机”的变态。而那一晚酒醉后的幻觉逼真得使我发指。我无数次问我妈和我姐，她们无数次回答我，那晚把我送回来的是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说看见我在广场上喝多了，就把我送回来了。
就算我胡言乱语了，也是对他胡言乱语的。根本不是轮子——我该庆幸么。根本不是轮子——我该失望么。根本不是轮子。我只能告诉我自己，全是梦。喝多真好，梦想成真。
可是我妈说，那个人咋知道咱家住哪儿的，咱家这么偏。我姐说可能是个邻居。我们留意了许久也没发现这个三十多岁、据她们说“气质不凡”的邻居。然而，不是邻居又怎么知道我家住哪儿，说来说去，那只能是个邻居。
我捱到开学，训练了好多天，以使自己和轮子再见面时立显镇定。但是这些训练一概落空。开学第一天，轮子没来，第二天，也没来。一个礼拜过去，我夜夜盯住空荡、凄惨的对床——先搬走的竟然是他。所有的打探都宣布无果，我们寝的人全悒郁不乐，三年一班好像坍塌。终于有一天，徐老师宣布，轮子转走了，咱们选一个新班长吧。
大家都说，轮子转走是因为穆岚伤他太深。这是一个很有说服力的原因。但我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冷笑，瞧吧，你果然把他吓跑了。他吓跑了，从我的生命中逃走。呵，那也好。哈，那正好。
没几天，陈主任也来到我们班，她要把我带到尖子班去了。班级里静悄悄的，小徐在讲台上站着，看着我，竭力宽慰地朝我微笑。班级里很静，没人说话，我知道五十几双眼睛都落在我身上。陈主任站在门口催，走啊，郑小恕。我没动。
小徐只得打圆场了，她一说话，我就听出来了，她哭了。在我心里，除了是我们班任，她一向不过是个很容易受欺负，很容易哭的姑娘啊。我听见她竭力愉悦地对我们说：嗨，好事儿啊，郑小恕，走啊，跟陈主任去吧。
我坐在那儿，还是没动。小徐只有又说，来，咱们给小恕鼓鼓掌，送送他吧。能转到尖子班去，也是咱们班的光荣啊。她带头鼓掌，可是掌声稀稀拉拉。男生们都闷着头，有几个女生在那儿抹泪了。陈主任又在那里催，跺脚，一张臭脸摆出来了：走啊，磨蹭啥呢，走不走了。我很想把书摔到她脸上去：闭嘴吧，你以为你是谁啊。
可是我没骂她，不，我怎么能骂她。我得尊敬她，讨好她，当她的叭儿狗，她是尖子班班任，年级主任，物理名师啊，我得踩着她考省重点啊。我要去尖子班啊，当然得去，我干啥来了！哼，全被那个混蛋打断了，搅乱了，我忘了我来干啥的了？
我来十四中就是为了分数、前途啊，我活着就是为了出人头地，扬名立万，把那些欺负我，嫌恶我的败类都踩在脚下啊。我站起来，恶狠狠收拾东西，恶狠狠把书包一跨，可是一个我们寝的男生拉住我：你别走啊！小师傅！轮子走了，你也走么！
我回过头，哈，他还哭了。
你别走啊！小恕！你也走三年一就散了！
好几个人跟着站起来，几十个人跟着都站起来，啜泣和挽留连成一片：别走啊，小师傅，留下吧，小恕。
我的嘴角一挑，流出一个轻蔑地笑，我想，普通班一群渣滓罢了。
我恶狠狠甩开那个男生，恶狠狠甩开这群普通班的渣滓，这帮可笑的蠢货，一文不值的陪衬。我走出三年一，朝尖子班走去，昂首阔步，头也不回。我一直走到新班级，看见第一排坐的就是许鑫源和穆岚，呵，真不错，我想用铁钳子串死的那些败类都在这儿了。
这些尖子，这些对手，这些家境好，生而幸福、优越、高傲、冷淡的十四中骄子们，干嘛这么看着我，鄙视地，防备地，钻探地，盘剥地。怎么，嫌我背后那个肮脏、残缺的家庭么？好奇我到底有多悲惨么？
怎么，许鑫源没跟你们说么，我爸咋死的。他没跟你们说么，我妈卖猪肠子的，你们都不知道么？我能来这儿念书，我们家能不被人告，是因为我妈跟人家睡了。
你们不知道么。我妈得先洗澡，搓啊，搓啊，搓掉一层皮，把猪肠子味儿蹭掉，人家才肯睡她呢。你们不用看我，等着瞧，我就是来超过你们，碾压你们的。
我要把你们一个个都踩在脚下，一个个都串死在铁钎子上，哈，那我才解恨哪。我坐在陈主任给我安排好的位置上，把书本放到桌面，把袖子撸到肘窝儿，来吧，这是我的战场。等着瞧，等着瞧。
我在这里捱了一天，又捱了一天，又捱了一天。
可是一个字也没有进入我的脑子。
我的壮志雄心就像一个给戳了个洞的气球。是，我的生命都给人给戳了个洞。我抬头看黑板，黑板上印着轮子的笑；我去卫生间洗脸，我看见轮子夹在一群男生里面抢一把火机点烟；我走在校园，蒲公英和磕头机一路追杀。我走到食堂，每一粒米饭都伏在盘子里饮泣，惨绝人寰。我回宿舍就是下地狱，点点滴滴锋利无比，每一处熟悉都万箭穿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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