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末。我终于给我妈打了电话，我告诉她，期末全市统考，我进了年级前十。我没说什么别的软话，她已经在那边语无伦次了。反正我姐让我做的，我都照做了。
我也就能这么打个电话跟她缓和缓和，我可不想见她，不，我不要回家。我就说，眼看初四了，课程紧，我暑假就在学校复习，不回家了。反正假期高老师在，寝室也开着。没想到我妈一听就同意了——我想她可能也没准备好见我，所以她语气里分明有一种如释重负。
我一个人呆在宿舍。大家都把行李搬走，回家过暑假了。这寝室空荡荡的，我的心也空荡荡的。我在宿舍走一圈，他们平时欢笑打闹的影子就在我眼前乱晃。我抱膝坐在墙角，鼻子发酸，就掉了两滴泪。有一个瞬间我松了口气，我不是同性恋，我每个人都爱。
我的心不是那么狠毒，我的心有美好的，暖融融的东西。我听见一阵钉钉铮铮，站起来，看见是高大`爷拿着钥匙板儿远远地从202走过来。他看见我说。没回家啊，小恕。我说，嗯，在学校复习呢。高大`爷对我笑呵呵的，额头和眼角的皱纹聚在一起，他那么慈祥，都把我的心暖化了。
我回到我的房间，拿出练习册，老老实实地学习。我从朝阳初升学到日落西天，中午就着开水吃了些他们留给我的糕点。我从窗子里照见自己嘴角粘了一粒黄橙橙的糕点屑，我的心一动，努着嘴，学着轮子那样伸出手，想要优雅而潇洒地把这粒糕点屑掸掉，但我许是紧张，许是笨，用力过猛，弹秃噜了，把牙弹得生疼。我捂着嘴哼哼，虽然这屋子没别人，我还是脸红，许是因为甜，许是因为窘。
——但是这时候，铛铛铛，我听见有人敲寝室的后窗。我走到阴面那屋——轮子站在窗外，隔着那些生锈的铁栅，他笑吟吟看着我。
暑假，学校里寂寥无闻的时候，轮子回来了。他说他暂且“刑满释放”，回来“视察视察”。我说，那，那你进来呀，我给你开门去。我刚要去大厅开门，他叫住我：不用。我看见他握住后窗外那层铁栅，一发力，晃荡几下，就把整整一扇窗栅卸下来了。我看呆了。他可得意了：嗨，天生神力，没招儿啊。说着手握窗框，一个引体向上就进来了，稳稳地落在我身旁。我眨眨眼，退了一步，又僵僵的，上前一步，拍老虎似的，拍了两下他身上的土。我说，有门不走，把你能的。他嘿嘿儿乐：原来净从这儿逃寝了。
他挠挠他那薄薄一层板寸，在寝室里外晃荡一圈儿，回到我们原来住的小屋，“咣当”往他床铺上一躺，双臂交叉枕在颈下，两脚蹬在上铺的木板子上，抖腿眯眼，摇头晃脑，文绉绉甩出几句词来：去国还（怀）乡，喜（其）喜洋洋，今儿晚上就这儿了。
我说，可怜的范仲淹。
谁？他伸长脖子，把谁阉了？
我把枕头扔他脑袋上，笑，笑到岔气，笑到掉泪，笑到肚子疼，笑到他发毛，笑到他发飙，笑到他来“收拾我”，他捉，我跑，从一门到二门，从二门到三门，从三门到卫生间，从卫生间回到我们屋。我们度过一个水晶般的夜晚。
第二天，他没走，说要陪我写作业，可是他在那里，我就写不了作业。我一写，他就来捣乱。
第三天，他赌咒发愿说绝不捣乱，并要求我给他补习数学。我花了一个白天的时间给他讲垂径定理，他花了一个白天的时间托着腮，看着我发傻。第四天我就赶他回家了，他说，好啊，郑小恕，你送我吧。我就送他。那辆他声称会开到他家的客车把我们带到了市中心游乐园。
我们在那里玩儿了一天。从游乐园出来，回西城的客车已经开走了最后一班。他带我去住旅馆，我没身份证，不让住，他就带我去肯德基过了一夜。第五天他拉我去看电影，逛商场，给我买了好多衣服，我像木偶那样叫他摆`弄，换下一套又一套。我回过味儿来了，我说，你要包养我么。
他踹了我一脚，兀自弯下腰去把我泛黄的旧旅游鞋剥掉扔了。第六天他带我去泡油田书苑。我从没见过那么多书，我们在书苑泡了好几天。我在文学区，他在儿童漫画区，有一次他也出现在文学区，我纳罕，蹑手蹑脚摸过去，原来他眯在那儿翻《金瓶梅》。“哪里啦，哪里啦。”他嘟嘟囔囔，焦躁地翻来翻去，好像被骗：“肯定他妈净化版。”我猜不是净化版，只是他看不大懂半文言。
我觉得，他还是喜欢女人。
我说，轮子，假期这么珍贵，你怎么不去陪陪穆岚。他大喇喇揽住我，信誓旦旦：女人如衣服，兄弟如手足。
我们坐车回十四中。繁华一点点销尽，客车在无边的公路上行驶，我们重给扔进漫漠荒原。一只一只磕头机，金黄的，红的，在夕阳下软蓬蓬，笨憨憨，闯进我的眼。
我倦了，倚着他肩膀，把眼睛闭上。我感到他很轻、很慢、很小心地把手臂从我身下挪出来，很轻、很慢、很小心地搂住我，他握住了我的手。他的手掌大大的，很暖，很暖。
我说，轮子。他说，没睡啊，傻`子。我说，你听没听过一句话。他说，哪句。我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他摸`摸我的头：反了，傻`子。
而我这时开始，却有点儿可怜穆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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