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以后，我不大敢正视她，好像我是一个小偷。尤其是她还一如既往，傻傻地对我好，我就更没脸了。她“罩着”我，完全接了轮子的班，每个早晨她都在我书桌里放一袋核桃奶。
每天中去、晚上去食堂吃饭，她都要端着她的菜盘到我们桌视察一遍，看看我打的什么，然后不由分说把她盘子里的东西，炒海螺啦、竹笋啦、红烧排骨啦——捡最好的给我，她不许我反抗，不许我说谢，她常常像喂小孩子那样喂我吃菜，当我面红耳赤或者噎住，她就又像轮子那样摩擦我的后背，掐掐我的脸；多吃啊小恕，你瘦了我怎么跟轮子交差。临走还要挨个儿拍拍我们桌男生的头：不许欺负我们家小恕啊，听见没有。大家就乐哈哈地嚷，哎呦呦哪儿敢啊轮嫂，哪儿敢。
大家，包括我自己都有这样的错觉，好像轮子、穆岚、我。我们是一家三口。这个念头使我难受了好几天，我想，我不要穆岚，我要轮子，我跟轮子好关她什么事了。谁稀罕她来关心我了？我要轮子，我只要轮子，我不要别人把轮子分走。什么该死的一家三口!我气恨恨地，躲她.
可是有一次没躲开，她絮絮叨叨追过来，蹙着眉埋怨我，嗔怪和疼爱的眼神好像我姐：“瞧你啊，邋邋遢遢的，这绊倒了怎么办。”她说着在我身前蹲下，埋下头给我系鞋带。阳光照着她黑漆漆香喷喷的长发，她秀丽、纤白的手指一抻，一勒，我的脚上就紧紧，暖暖的，被一股力包围。好像有一把小刀子把我的心一点点割裂，我的眼睛酸酸zhang胀，好想掉泪。她还没系完我就跑了。
又一个月末，全校都放假，大家都从宿舍走空了，轮子又来找我玩儿。他一定看出来了，我这次不大高兴。他偷了高大`爷的自行车，把我拉出后门。我别别愣愣坐在后座上，他驮着我沿火车道骑。
夕阳西下，天边有一团炽烈的霞光，两道窄窄的火车轨，像铺落在大地上的两条白银，笔直地伸向远方。路边的榆杨，落尽了叶，我们的自行车缓慢地骑在一地干枯皱缩的黄叶上，发出嘁嘁喳喳的轻响。我抬起头，有一排大鸟从天空飞过，留下几声凄鸣，远处的化工厂发出轰隆、冗长的作业声。我感到一阵噬骨的恓惶。
而他就在这里，在我眼前，很近很近的地方。只消我伸伸手，我就能触碰他，拥抱他，拥有他，我就能把我生命里那口大洞全填满了。他这天穿着一件白毛衣，我看见他套在白毛衣里的，微微巅荡的脊背，宽阔，笔挺。我也会在某一刻，因为自行车的巅荡——仅仅是因为巅荡，身体倾斜，使自己几乎碰在他后背上。
但是这毛衣的白灼伤我的眼，这干爽、柔软的绒线害得我鼻痒，他身上散发出的淡淡清香使我节节溃退。我说不清，在他背对我的这一路，我的心受了多少磋磨，所以即使当他的手伸过来握住我的手，我也能看上去很轻而易举地就将它挣脱。
他停下，转过头，看着我，问我，怎么了。
他既然能问我怎么了，我就知道了，我就全知道了——然而我是到现在才知道的么？他跟穆岚表白失败的那天，说要出去疯，半夜喝大了，又跑回来，翻墙，掉在大黑窝上，跌跌撞撞回到宿舍，什么也不干，单那么坐在地上傻望着我的时候，我不就全知道了么？难道我就不残忍么？
我说，这么荒，去哪儿啊——他能听出我的冷淡吧——难道我就不残忍么？
我听见他干笑了两声，还在那里竭力欢愉似的：那个，嗨，瞎逛呗。
我说，有什么好逛的，这烂地方！我甚至白了他一眼，往车子上踹了一脚，我渲染得够了么，我伤到你的心了么。够了吧，傻`子！你该知难而退了吧。
可是他还笑哈哈的，重新把车子骑起来：嘿，那就去别的地方！他快乐地嚷嚷，诶，要不看电影去啊。
我说，有什么好看的！
我说，我要回学校。
那行啊，他快活地说，我也回去。
谁要你回去了！谁要你跟着了！我觉得我要气哭了：我自己回去！你走吧！
我摇晃他，停下！别骑了！
他却骑得更快了。
我猛踹车轮，使劲儿巅荡：停下！我要下来！
别□□动！他蛮横地逮住我的手，把我的手死死摁住，环在他腰上，我听见他终于生气了：老实儿给我坐着！
我的眼泪一滴一滴在面颊上滚落，他给我的手加了锁，牢牢地把我锁在他身上。我不要动，我要时间在这里停，我要永远，永远，永远这样，把自己锁在他身上。可是穆岚的笑容在我眼前乱晃，我的脚上传来一阵一阵勒紧鞋带儿时的那种被包含的温暖和力量。
如果我这么自私、恶毒、黑暗、百死莫赎的“妖魔”和败类也能有一点良心，也能为旁人着想一次，那就只是这一次，那就只是为了你们，我想，轮子，穆岚，你们得知道我经历了多少撕裂的挣扎才能无私这么一次，你们得领我的情。
我说，松开。
我说，停下。
他不松开，
他没停下。
他骑得更快了，
这有什么呢，
我低头，看见地面北速向后流动。
我从车子上一跃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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