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着两个月，轮子没来找我。也许我那些话毕竟伤了他；也许我们牵了手，他懂得悬崖勒马——不论如何，这很好。而我，两个月见不到他，也许以后也见不到他，也许他会就这样避开我，我将永远见不到他——这很好。我抱了他，牵了他的手，我犯了大罪。如果穆岚这时来杀死我，我会感到很公平。然而她对我一如既往的好，我的心灌了铅，充满罪恶感。如果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的心也不安分，也有对轮子的渴望和热念。那么穆岚把这些都杀死了。
我什么也不敢。想想也不敢。我竭力专注地学习，用功到大家都觉得我发了疯，我要使自己累到碰上枕头就睡死，我要扼杀我所有的美梦、爱情、自由意志，把我的心全缝死。期末，我们班炸了锅。我却还在那里学习，搞不明白他们吵什么。可是有人扯着我，好多手来扯我，他们把我举起来，使我坐在他们肩头，原来我考了年组第一，而且“把第二甩出好几条街去”。有几个大大的黑影在门口蠕动。
我被他们放下来，我看了半天才看清那几个影，我们的小徐，校长，后面还有一个黑着脸的陈主任。校长走到我面前，拍我的肩，对我胡言乱语。大家都如此拍着我的肩，来对我胡言乱语。我早就听不清这个世界，只要与他无关，全是胡言乱语。
下雪的时候，我走到外面去。在后操场的雪地上躺下。我想给大脑降温——两个月来，即使我睡着，它也自己在那里做题。我很疲惫，却不知怎么给我的脑子关机。我望着向我纷扬扑洒的雪花，迷迷糊糊睡去。可是我感到有人握着我的手，我睁开眼睛，穆岚躺在我身边。我吓了一跳，要起来，可是她按住我，不许我起来，她凑到我身边，我们并排躺在一起。我闻到，她喝了酒。
我说，为什么喝酒？
她说，高兴啊。
我说，为什么高兴？
她说：分手了呀。
我坐起来，五雷轰顶。
她过来，搂住我的脖子，她拎着一只碧绿的酒瓶，在我眼前晃动，接着问啊，你怎么不问了。她用酒瓶子蹭蹭我的脸：郑小恕，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什么分手呢。
我说，我怀着一丝泯灭良知的侥幸，我说，你……你提的吧。
她干笑了一声，呵，是，你要是问他，谁要是问他，他都会说，穆岚提的，穆岚甩的我，是我自己不像话——他总这么干，就像去年这个时候那样。
我说，什么去年。我转过头去，避开她的眼睛，我说，哪样。
她凑过来，把我的头搬过来，强制我看着她。我有点儿生气，或者不如说发虚，我扒开她的手：你干什么。
她揪住我的脖领，她的脸紧贴着我的脸，害我无处可逃。她说：我怕你轻视我。我怕你得逞。在这世上，我就怕你轻视我，郑小恕，我就怕你得逞。
我说，你喝多了。我推开她，我一句也听不懂。
你有什么听不懂的？郑小恕，我今天就告诉你，我不怕了，我不怕你轻视，不怕你得逞，我不怕告诉你——今天发生了什么，今天他跟我提分手了。我不怕告诉你，他已经跟我提好几次了。我不怕告诉你，去年这个时候发生了什么。我从来没拒绝他，是他拒绝我的。因为根本就是我向他表白，不是他向我表白的。怎么了，郑小恕，你干嘛这么盯着我，难道这些你都不知道么？这有什么呢，他是男人，我是女人，我爱他，我光明正大。
我见他第一眼就爱上他。那天我穿着我最爱的红裙子，我还化了点妆，我到你们寝室门口去，我站在雪地里和他表白，我说，轮子，我喜欢你，你做我男朋友吧。可是他一直退，一直退，一直退。我说，你不喜欢我么？他说喜欢。我说那我们在一起吧，我去拉他的手，可是他还是往后退，他忽然定定地看着我说，穆岚对不起，我的心里有别人。
那一刻我觉得天塌了。可是我掉不出眼泪，我走到他跟前，结结实实扇了他一巴掌，我还往他脸上啐了一口，我薅住他的脖领骂他：你算什么东西！是啊，他算什么东西！我怎么了，我哪儿不好了，我从小就是学习委员、班长、大队长、学生会主席！我在哪儿上学都是校花！谁都必须围着我转啊！他算什么东西啊！他凭什么拒绝我！凭什么爱别人！他以为他顾及我的面子，让大家觉得是我拒绝的他就算补偿我了么。
我就领情了么。不，我不领情，我不罢休，除非他爱我，死去活来地爱我！否则我一辈子不罢休。我哭了一个寒假，到开学我知道他转百川去了，那我就追到百川，我不管他心里爱的是谁，我都会把那个人剿灭的。这个男人是我的，他必须得爱我！你听见了么，郑小恕。这个男人是我的。你看见他亲我了么？你知道我们早就在外面过夜了么？你知道我能带给他怎样的满足么？你知道他多贪恋我么？
我告诉你，他爱女人，他爱我，他很正常，他跟你这种变态不一样。分手怎么了，我会把他追回来的。就算他被什么迷惑了，我也会把他矫正的。你不知道许鑫源单恋我么？你觉得我问他什么他敢不跟我说？所以郑小恕，你得搞清楚自己是怎么回事儿，你是什么出身，什么家境，你有个什么爸，什么妈，什么姐，你自己又是个什么人。
轮子不过是太善良。我是她女朋友，他善良，我就跟着他善良，他可怜你，我就跟着他可怜你。他关心你，罩着你，我就跟一起关心你，罩着你。我很大度，那都没关系。但你要知道，我怎么把你举起来的，就能怎么把你摔死，只要我想，你可以猜猜在这个学校你会怎么样。不信的话你就试试。”
她把剩下的半瓶酒全浇在我头顶，冰冷的酒液携着哈啤特有的那股淡淡的麦香，流了我满脸。这很好，我想，现在我的脑子关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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