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像一条绷紧的弦终于松了，我一pi股坐在地上，垂下头，眼泪刷刷的淌。我看见他把自行车扶起来，放在我身旁：别忘了骑回去。咱们出来不远，你沿着火车道骑，一会儿就到学校了。你别在地上坐太久，你刚从车子上掉下来，得活动活动。回寝室自己擦点红药水儿吧。之前寝室抽屉里不有么。我以后都不来找你了。
他说这些话很平静，连声音还是暖融融的，但我知道他伤心了，他生我的气了。轮子总热热闹闹，咋咋呼呼的，他一旦平静下来，就是伤心了。可是我这么伤他，他一个字也不来反击我，他还不忘担心我，他还叮嘱我怎么回到学校，怎么活动活动身体，怎么擦红药水！为什么你要这么好！轮子！如果一定要找一条我恨你的原因，那就是，为什么你要这么好！这么好！这么好！
我看见他沿着火车道走了。他没有回头。夕阳给他拖出一条长长的影，苍凉，落寞。我就这样放走你了么？我就这样任凭你轻而易举、不痛不痒地进入又走出我的生命了么？我注视他的背影，任凭热泪流了满脸，我没力气，好像身体里有什么东西给一管一管抽空，当他的背影隐遁在天边，我最后一丝的他也捕捉不到，我身子一歪，躺在地上。
这里荒，在这儿哭没关系，没人听见，我就放心地大哭起来。我姐说，我是个小气包儿，是个爱哭鬼。小时候，我本并不爱哭，我很犟，我爸妈怎么打我、掐我、踹我、烫我，我都不会掉一滴泪。
他们看我不掉泪，不服软，就更气急败坏地打我、掐我、踹我、烫我，可我仍然不掉泪，他们休想制服我。可是我姐来了，她拉拉我的手，摸`摸我的脸，她抱抱我，我就会哭，止也止不住。我会哭好久，哭得好厉害，扯着她，赖着她，哭得好委屈，哭到小小的身子抽`动，哭得像一座抽抽搭搭的磕头机。
我是个爱哭鬼，那全要怪我姐。
我这辈子若长不成一个男子汉，那全要怪轮子。
我双臂抱在一起，蜷缩身体，像一只卑微可怜的虾米，躺在这冰冷的大地。在我湿濡濡、黏糊糊的视野里，天地万物都像化了，软糯糯的与我相依。我只剩了它们，这世界扔给我的一副壳子。
最后的霞光，连着地面的最后一丝微温一点一点吸去。有一趟拉木头的火车很慢很慢地驶过，带来冷风，死去的树木味儿和尖锐、漠然的机油味儿，我看见那些转动的火车轮卷携着砂砾，落叶，碾得零碎的光影。这么多轮子，转，转，转，这么多轮子，转，转，转。我的眼皮又肿又沉，我缩小，缩小，缩小，把自己抱得更紧，更紧。
我听见轰隆的火车远逝，听见化工厂的作业，几声夜禽的鸣叫和凄清的狗吠。之后，我就听见他从这世界的尽头向我走来。
我便不说话，我便不再动，我便老老实实。要是我跟一个大人怄气，就算怄了天大的气——只消他肯回来。我便全消气了，我便缴械了，我便乖乖，乖乖的，任凭他来收服我了。
他蹲下，双手把着我的肩，把我扶起来，他不看我的眼，我也不看他的眼。我们都不说话，他的手摸`摸我的脸，我觉得他的手好大，好像把我的半张脸都盖住了。我感到他的拇指小心地在我脸上那块蹭伤下面摩挲了两下，我听见他“吁吁”地对着那儿吹了两口热气。我的心哆嗦了一下。他感受到我哆嗦了吧，他问我，疼么？我说，我摇头，不疼，不疼。冷了吧。冻坏了吧？傻`子？
我摇头，不冷，我不冷。可是他把他的白毛衣脱下来了，只剩下里面一件淡蓝的薄衬衫。我说，不，我不冷，我不要。
可是这话又有什么用呢，他像一个给婴儿穿衣服的妈妈，双手伸进毛衣里，抻开狭窄的领口，从我头上往里套的时候，我感到他的一只手贴在我脸上，把毛衣和我脸上那块儿擦伤隔开，等毛衣全套进去了，他的手才松开，最后把我两条僵硬的胳膊慢慢地穿进袖筒中去。
他把它拽拽，又宽又长，但是裹在我身上，蓬松松，香熏熏，暖洋洋。他摸`摸我的头，把我耳鬓两缕微微QIAO起的乱发抹平，好好地塞到耳后去。
他使我想到我妈，我想，我小时候，我妈在不生气，不和我爸吵架，疼爱我的时候，一定也是这样给我穿毛衣，这样来摸`我的头的吧。只要有一点点好，我原意把那些不幸、不甘，那些啃噬我光明的黑暗全抵消掉，既然他在，有什么我抵消不掉。
“起来，慢慢地。”他说，他握住我的两肩，提着我，使我慢慢站起来，我一站起来才感觉双`腿好像叫人截空。
我说，麻。
他说，走走就好了。
他这么扶着我，在火车道边慢慢走，我挪动左脚，右脚不敢使劲儿，只在那里拖着，拖动地面上干熏熏的树叶刺刺响。
脚扭了？他说。
嗯，我说。
活该，他说。
别踩地，他又说，他把我的两条胳膊架在他脖子上，让我身体的力量全支撑在他身上。
他的双手从我腋下伸过去，环抱着我。我就让他带动着，在那里磨蹭着，拖动着原地画圈儿。可是还是麻，我的腿空荡荡又火辣辣，好像有千万的虫嗜，针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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