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郑小恕问过我，轮子，你怎么总那么高兴呢。是啊，我为啥总那么高兴呢，我自己都忘了。你一定不会见过像我这么快乐的人，每天快乐得sha bi呵呵。
我他妈天天快乐得shabi呵呵的是因为我不能不快乐，我不敢不快乐，我渴望快乐，非快乐不可。因为我特别怕那种黑暗和死寂——就像我很小的时候，从我爸眼睛里看到的那样。
那时候我爸死忙，我妈也忙，我奶天天上医院照看我爷。但我不是自己在家——我肯定。我只记得，我那时很害怕，觉得我的家好像一口大洞，我总往里掉。
我只有每天抱着我的小狗儿，我每天盼着我爸我妈——我奶也行，有个人回来就好。那时候每天都被拉得那么长，那么长，昏天暗地，好像怎么也过不完。
每当我熬到夕阳西下，楼底下渐渐热闹，这世上的爸妈都下班回了家。我的天就亮了。我奶回来了，我妈也回来了。这屋子从一个鬼故事里复苏了。
可我爸还不回来，我就跟我的小狗儿一起，把耳朵贴防盗门上听。仔细辨别楼道里的脚步声。我耳朵可好使了，我能听出每个人走路的声音。
你听，有的人走路拖沓，有的人走路轻佻，我爸走路的声音跟他们都不同，他走路的声音沉稳又轻捷，果断又坚毅。
我见过这世上好多的人，我大伯当领导的，趾高气昂贼威风。我小姑是律师，唇枪舌剑，风度翩翩。我大舅和老付做买卖，肥头大耳，挥金如土。可我轻视他们，我轻视这世上所有光鲜亮丽却庸俗、傲慢、油腻、精明、利己的爬行动物。我爸，我爸跟他们都不一样——虽然他邋遢、忧郁、粗鲁、暴躁、绝望，带死不活。
我好像从没见我爸笑过。有时候我很想问问他，你干啥呢一天天的，你闲的吧。人家qiangjian抢劫杀人放火，跟你鸡毛关系啊，你抓就是了。抓着了你就不就立功晋衔涨钱出名了么。你是谁，你他妈是正义啊。这世界本就无解。
命运是啥，操，我告诉你命运是啥。上帝有个电风扇知道么。他每天都有一桌子新生命，他就拿电风扇吹它们，吹掉地下的就惨，像郑小恕。没吹掉的就幸福优越，像我。这叫随机抽取，叫偶然，叫概率。你能把概率怎么的。
这世上，盘根错节的因果，谁捋得明白呢？反正你在桌子上，你全家都在桌子上，你管那些桌子底下的呢？你是谁，你他妈是正义啊。
正义不该高高在上，干干净净，铁面无私，俯瞰万物么？为什么你他妈非得这么邋遢、忧郁、粗鲁、暴躁、绝望，带死不活？他就这么把那些黑全背上了，把自己赔进去，也把我妈和我赔进去。
我觉得我懂——虽然我小，我也懂，我爸眼睛里那些霉烂和死寂，我他妈比谁都懂。有的事，他跟谁也说不了，谁对他都是一个“无解”，他抽烟喝酒。一面玩儿命破案，一面行尸走肉。
我妈最后跟他离了，不是因为他抽烟喝酒，不是因为他脾气暴躁，不是因为他要命的工作——是因为他眼睛里的那些死寂，我知道。
天亮的时候，人声喧嚷，万里晴空，谁不想撂下那些黑，好好往下活。所以我不怪我妈，对我爸，也只有更心疼。
至于我，我不跟他们亲近。我谁也不沾染。我一度感到自己很脏，犯了大罪。我很怕——怕什么呢，呵，我想不起来了，也说不清。当我很怕的时候，小孟叔叔来拯救我。
在许多许多寂寞，漫长，钻心，惊恐的午后，他带我到野地里玩儿。他教我许多本领，我最着迷的就是给小动物开刀。他说，我就算当不成警察，也会当一名外科医生。
我的童年是被鲜腥的血液浸透的。我用他给我的手术刀解剖青蛙，兔子，小鸟，老鼠，甚至流浪的小狗。他教我研究它们的构成。
可惜的是，我好像没学到什么医学知识，我只是学到了，当你的人生苦闷无解，当你惶恐无助的时候，你可以恣肆释放。
我现在仍觉得那种释放，当尖刀凶狠划过一个个温热，软弱，shabi呵呵，束手待毙的生命，热乎乎的鲜血喷涌，啊，那感觉，贼他妈爽——我长大了就会比喻了——好像she jing。
是，我用累累杀戮度过了人生中第一个难关。之后我便什么都不怕。皮实，快乐，胆大包天。我把一切不开心全埋进土里了。只要我想，我闭一闭眼睛，就可以把一切全忘。
我是全忘了，谁知小明儿那么一句话却又让我把什么都想起来了，我开始有点儿回过味儿了。也是从那时开始，有点儿搞不懂——小孟叔叔了。
我当然也认为他是出自对医学的探索——但我还是有点儿怪他——他干嘛教我这些呢？
然而，可笑的是，小孟叔叔，却是我在坐牢的那些年里，最想见的人。我觉得他亲，我抓住他，好像抓住我生命里最后一抹光——这全是由于他的妻子。
呵，我怎么能想到，谁又能想得到，当年，我跟我姑去广东，临走时我托了小孟叔叔照顾郑小恕一家。
可我怎么想得到，谁又能想得到——他没照顾好我的——对，我的，我的，就是我的，我的，我的郑小恕。却最终，娶了他的姐姐。
无论如何，小孟叔最后成了我在里头唯一原意见的人。我爸我妈我舅我姑，所有人都托他给我带来问候。他向我说完外头所有人的境况，最后就会说到他的妻子和岳母。
展示他的功德和幸福。我不想说我嫉恨他，然而明明——在那年的除夕夜，郑小恕趴在我背上对我说过，要我长大了娶她姐的。
我当然对他姐没意思，只是，这至少是一种最便利的方法，可以使我和他今生紧密相连：然而，小孟叔叔太残忍，他把那对母女照料得那么好，剥夺了我最后的一点姑且苟活下去的理由。
他说，他带她们旅游啦，他如何纵容他那喜怒无常的岳母啦，他带他妻子天南海北地治病啦，他把她的病治好啦，他们终于有孩子啦，他还会非常体贴——非常残忍地对我说，你没看着，轮子，唉，那孩子，长得可像他了——我知道他说的“他”不是他自己，是这个孩子本来应有的小舅舅。
他还会非常体贴——非常残忍地问，怎么样，轮子，抱来给你看看啊？我说，这jiba啥地方，看个屁啊。我说，谁带孩子呢。他说，她带，她也没班。我说，那就好。什么？他问我。我说，别雇保姆。我说，永远别给这孩子雇保姆。
他看了我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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