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坐牢的第四年开始收到李菁菁的信的。每月一封，直到我出去，八年，从未间断过。而我从没给她回复。事实上，她来的很多信，我拆都没拆就扔了。
大尧常说我sha逼，这么好的姑娘在外头等着我，我却不懂珍惜。我说，珍惜个屁。
我记得李菁菁在第一封信里，这样低微而啰嗦地介绍她自己:
“林经纶同学，你好，冒昧给你来信。不知你是否还记得我，我叫李菁菁，我们曾是隰桑市一中99级初三校友。你在三年二班，我在三年九班，就是你们班楼上，走廊尽头靠办公室那个班级。你班班主任唱庆娅老师教我班英语。我的面部有缺陷，你或许应当对我有些印象。”
她这么说就不仗义了——我或许应当对她有些印象？操，何止印象。老子因为谁叫一中开除的，她没数么？
那时候，我听了小明儿的话，准备施展一点儿我们家家传的“正义”了。很快，我就在隰桑一中打出我自己的“水泊梁山”来。明白儿利索儿的，老子有老子的规则。打架算光荣，欺负人可不成。谁跟我较劲，我就平他去。
没多久，我们年级那几号儿欺软怕硬的孬货就叫我收了。我那阵儿贼他妈风光，整天后头缀一群“小弟”，晃荡膀子横行。
现在想想都好玩儿，我那阵儿，有名的多管闲事儿。当然，李菁菁就是我在一中管的最后一件“闲事儿”了。
李菁菁在我们学校，比我都他妈有名。因为她的脸有三分之一都被严重烫伤了。坑坑洼洼，一片紫红疱，贼他妈吓人。男生给她起外号，嘴巴那叫一个损。这跟我也没关系，我也没放心上，要听着个贼有嚼头的外号，我还会心领神会，嘿嘿跟着乐几声。
我记得那时候大家要是想埋汰一个男生，通常就会这么说：那个谁，靠，菁姐把你上了咋的。
本来，我也只觉得好玩儿，从没感受过这些话实际上的邪恶——况且大家都这么干，大家都这么干，好像就是对的。对作恶的人来说，作恶的人多，邪恶一经稀释，看上去也就没那么邪恶。
我却从没想过，对受害人来说，作恶的人多，邪恶就是复制，叠加，裂变，繁衍，噩梦如磐。我本来大概也会就这么夹在这群体的“恶”里毫无负罪，浑然不觉。但是有一天，事情发生了转折。
我记得那是初三上学期期末考试前的晚上，后两堂晚自习取消。靠，大家都疯了。我们把书都捣腾到寝室去，好布置考场，从教学楼到寝室，我们呜呜嗷嗷，你追我赶，来回跑好几趟。
我记得那天下雪，六七点钟，天都黑透了。我正抱着一摞书往寝室跑，刚跑到实验楼后面。在凉亭旁边，有一条石板小道，贼滑。我看见有个人，扑通摔个结实，书掉了一地。我走过去，蹲下身子帮着捡。“谢谢”——有个挺温柔的女孩子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我一抬头。操，直接把我吓瘫巴了。
是李菁菁，她这脸，路灯一照，真能吓死个人。我把书递给她，她接过去，把头埋下了。很低很低地说了一声“吓着你了，对不起”。我结结巴巴地说，啊，哪有，哪有。我从雪地里站起来，又去帮她拣其他的书，我看见她一个人在那里弯着腰捡书的样子，忽然挺难受的。她的卑怯，这么远，也把我打shi了。
我知道，漂亮的人不是活该漂亮，丑陋的人不是活该丑，随机罢了，概率罢了，那jiba电风扇捣的鬼罢了。
我心疼这姑娘，心疼她那种默默忍受一切的孤独和死寂。所以，再听见有人污蔑她，我这暴脾气就上来了。
本来，我就算心疼她，也心疼得光明正大，但你得知道，操，这世上从没有什么“光明正大”，很快，谣言四起了。
他们说，我口味变了，说我吃腻了，想尝鲜，有特殊嗜好。还有人举例，比如罗马帝国的贵族干够了女的——男的也干够了，就开始干动物。
我，怎么说呢，怎么说我都好，我惯了。听听他们五花八门儿，极富创造力地放屁，老子听着也挺新奇。但是，我不能容忍他们这么说李菁菁。我不容许她再受到污蔑——谁知我自以为的正义竟带给了她更多更尖刻的污蔑。
这让我非常不爽。我逮了几个说得凶的，扯到男厕所一顿收拾，把他们脑袋瓜子挨个儿往蹲便里踩。以暴制暴，我确实不对。我想铲除欺压，可笑的是，我本身就是最大的欺压。我也没招，我仿佛生来残暴，没别的表达方式。
我没啥说的，是，我就是迷恋那种，释放和快gan，就像小时候小孟叔叔把着我的手，教我用手术刀“呲溜”划开一只青蛙的腹腔。
有的时候，会有一个微妙的怀疑从我心头一闪而过——他，到底在培养我什么？
然而——怎么能呢？他是那么光明美好的人。穿着白大褂，带着颠倒众生的儒雅笑容，站在手术台上，兢兢业业，恪尽职守，拯救生命。
所以我把这些怀疑全扼死，骂自己，操，想啥呢？不知好歹，人家不就是培养我接他的班么。
一番杀鸡儆猴，我的暴力就这样制服了“悠悠众口”。再没人敢嚼李菁菁的舌头。我感到满意。但私下里，我竭力避开李菁菁，怎么说呢，我有点儿怕她。我是有点儿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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