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印象中，从小到大，那对姐弟的事，小孟叔至少对我讲过四五遍。我不知道他自己是否知道，他已经对我讲了那么多遍：也许他不知道——虽然他这人记性一向很好；也许他知道，只是仍执拗于对那对姐弟的讲述。
他痴迷于对我——或许也对别人，不断复述他们的故事。我可以这样理解：他对他们歉疚，为自己未能尽到医生的责任痛心疾首，所以不断逼·迫自己去回顾，类似于一种精神上的自罚。
或者，有时我也忍不住换一种方式理解：他不断去回顾，不断对他人复述这件事，因为人心有时也许会产生一种不可理喻，然而确实自然而然的妄念——语言的叠加，或许可以腐蚀，乃至篡改事实——至少是，我们自己脑海和记忆中的事实，仿佛你可以靠着不断不断地复述去一点点转圜一段过去。
所以，也许小孟叔认为我没发现——但实际上，我发现了，关于当年他抢救那位姐姐的情形，十几年来，他对我先后三四遍的讲述，每一遍，他都在修改结局。
2004年1月20日，年二十九，上午，大雪纷飞，漫天阴霾。小孟叔驾车，带着我从市区开往伊心镇的路上，四野空旷，有如末世蛮荒，漫长的两个小时车程，他就是这样，毫无征兆地，忽然对我，再一次讲述起那对姐弟来：
有一个小男孩儿，轮子，你知道么，他特别可怜。他看见他的姐姐躺在床·上，不能动弹。他很害怕，走到她身边，他姐姐非常美，穿着一身碎花布裙，露出一双洁白的小·腿，可是到处都是红，床单上都是红，地砖的缝隙里淋淋沥沥的都是红，小男孩走两步，每一步都沾染了那些黏黏凉凉的红。
好像全世界都被红给浸透了。可是血，还在从他姐姐的手腕上往外喷，好像冒着泡地喷涌。天哪，人的身体里可能有这么多血么？他拿来一条毛巾，捂住她姐姐的伤口，毛巾很快就浸透。他又把被子拿来，全捂住那伤口，啊，再也看不到血了。
他是个小傻·瓜，他觉得，好了，我姐姐好了。他叫姐姐，可是姐姐不说话。她的眼皮合上，脸色青白，好像睡着了。他怎么呼唤她，摇晃她，她都没办法睁开眼睛，那孩子很害怕，他怕极了，他觉得，这世上，老天爷，这世上忽然就剩下我一个人啦。轮子，你有过这种感觉么？好像，全世界，忽然就剩下你一个人了？
有，我说。
是啊，那你应该就能理解他了。他偷偷挪开那条被子，他觉得，肯定不会再流血了。可是，那被子刚挪开，天啊，那血柱又喷出来……他吓哭了，这才跑出去喊大人，很多人都来了，有人报了警。我呢，我最后就来了。
我看见这位姐姐，她的脸多么好看，多么安详。没关系，这一次我带全了所有的东西。我安慰那个小男孩，别怕，孩子，你知道我么？我是一个称职的医生，我救活了好多好多人，我办公室的墙上挂满了锦旗。
他们说我华佗再世，他们说我妙手回春。我一定能救活你的姐姐。你看，我不着急，我不害怕，这样的急救，我做过太多了。轮子，我教过你的，这种割腕自杀的人，要怎么办？
我说，碰着桡动脉了，结扎吧。
对啊，轮子，你看，这有什么难的呢。我让护士给她上止血带，用止血钳夹住动脉，用缝合线给她结扎，我们怕病人出·血过多会休克，那就吸氧，补液，配血。这明明不难，对不对，对我还不是手到擒来，接着我给她送到手术室，给她做清创，给她缝合。
她昏着，但是没关系，她很快就会好了。
是不是？
他看着我，她就会好了，对不对？等她醒了，我们再给她做血管神经修复，再给她送去骨科做点儿康复治疗，她就可以出院了，她就可以下床了。
她的小弟弟很懂事的，他会给她喂小米粥吃，他会给她煮补血的汤喝，我知道她最爱吃苹果，虽然那时候苹果那么珍贵，他的小弟弟也会给她弄到的，他会坐在她的病床前，一勺一勺，刮苹果浆给她吃。对吧？”
对，我说。我知道，他根本没救过来她，那个女孩儿早已经死了。
我知道小孟叔可怜。
我说，过去的事，别想了。
他看着我，你呢？
我没有话说。
你知道么，轮子，我跟你爸的工作，大概是见到死亡，见到黑暗最多的工作了。
我知道，我说。
不，你不知道。他说，你不会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感受，我也希望你永远不需要知道。我想告诉你，轮子，人的生命很脆弱。所以说，人如蝼蚁，一点儿也没错。但是泰戈尔说，生如夏花之绚烂，也没错。蝼蚁和夏花本来就不是矛盾的，对吧。
是什么把蝼蚁变成夏花呢？是什么让悲惨、狰狞的死亡变作“秋叶之静美”呢，我告诉你，林经纶，是爱。可是我见过太多的人心，荒芜，苍白，一文不值。我见过太多感情，呵，在一点点考验面前，支离破碎，毫无尊严。
我不屑于把它们称作“感情”，真正的爱，我也见过。但是你知道么，轮子，这世上真正的爱，多么，多么，多么稀薄。我告诉你，我不知道你爸具体怎么想，但我，我看见你对那孩子那么痴，那么真，我不知道我的心情，是欣慰、感动多一点，还是对你的担忧、心疼多一点。
你知道么，轮子，你特别可恨的一点就是，你一直在用最极端的不懂事去包装你最极端的懂事。以至于我们常常会忘了，林经纶，呵，林经纶也还是个孩子啊。我说的对么，轮子？所以我非常尊重你对那个孩子的爱——我不是思想开放，你知道么。
我是很传统的人，我尊重你的爱，甚至很，赞赏你的爱，是因为，我尊重和赞赏的是爱本身，而不是一种社会习俗。但是，当然，现在这些都不重要，因为有一个问题把上面所有的一切都推翻了：就是，你还爱那个孩子么既然，你几乎已经知道一切了。
我看着他，没有说话。
我抬头看了一眼高速路边的提示牌：伊心，13k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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