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第一次到伊心镇。很小的镇子。只有一条主街。
我们到的时候，正是年二十九的上午，街上正开集，很多人。
小孟叔开着车，我在副驾上坐着，头靠着车窗。我们把车停了一阵儿，又慢慢地，慢慢地，沿着那集市转了两圈，不知是不是天意，我们就在这小集市上看见郑小恕了。
他嘴馋嘛，年纪又小，这种热闹，不会不来凑的。我们开着车，在他后面，不远不近跟着。小孟叔说，跟太紧了，他会不会发现了。
我知道他的言外之意，那孩子多鬼啊。
我说，没事儿。我想，他就像个聋子啊，他就像个瞎子啊。
我扭过头去，双手凶狠地抓着膝盖，没让小孟叔看见我的泪。
隔着泪和车窗，郑小恕变得更小，更软糯糯的，走在人群里，走在我眼睛里，稚拙又快乐。
他买了糖葫芦、烤地瓜、一张红彤彤的财神像，以及，耗子药——我们亲眼见的。耗子药。
耗子药，呵，不见得就是药耗子的。
我想找许鑫源，孟叔没让。他给我爸打电话，我爸联系了他原来的徒弟，伊新镇分局一个警察，呵，原来我爸早就在这儿埋了眼线，盯着顾家人呢。这个警察来了，我也叫叔。
我坐到后排去，让他坐副驾。他在前面指挥小孟叔开车，七扭八拐的，来到一个很偏僻破落的平房区，开不进去了。我们把车停在巷口。下去么？我带你们去他家？警察问我。
我耷拉着脑袋，半天才说，过年了，人家药耗子咋了。我们终究没有下车，可是也没有开走。
那个下午被拉得好长，天地都阴森森，黏糊糊的。我听见他俩在前排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我觉得，啊，悲惨，悲惨极了。
就在这时，郑小恕从巷子里出来了。我好像给人定住了，动弹不得，喉咙里一阵阵着火似的。
我眼看着他经过了我们的车，可是他看也没看我们一眼。他拎着两瓶白酒和一个冒热气的兜子，目视前方，脚步急迫，像一颗卯足劲儿发射出去的子弹。
不知过了多久，一双手狠狠地晃荡我肩，我的脑子才从滚烫的火焰中冷静下来，渐渐听见小孟叔的声音,轮子，跟不跟？咱们跟不跟？
我说，跟。
我们就跟着他，那个警察对跟踪上很有经验，一直在指导小孟叔快慢。他们害怕他发现。然而他好像着了魔，专心致志，一往无前，根本没注意到我们。
从那条主街拐过去的时候，警察忽然说，呀！不好！怎么啦，我说，觉得自己声音都哆嗦了。
他这是往小二楼去呢！
啥小二楼？我说。
我们这镇子有一排新建的小别墅院儿，都是我们镇长家的，贼JB豪华。
当地人管那块儿叫小二楼。他要去他们家呀。
我想起他手里拎着那个冒热气的兜子，我说，停车。
小孟叔把车停下了，我开车门，开不开。他把车门锁了。
开门！我说。
你要干什么。小孟叔转过来，看着我。
我不能让他干这事儿。我说，我不能让他错下去。
这事儿不用你管。他又跟那个警察说，摁住他，别叫他下来。
他说完，自己下车了。我透过车窗看，后面正有几个骑自行车的半大小子，他拦下来一个，递给他一百块钱。
我不知道怎么回事，打开车窗，伸头往前看时，郑小恕已经被那辆自行车撞倒了，手里的兜子掉在地上，许多东西，白的，散落在雪面上，冒着恶臭的热气。
这天晚上我们在镇里一家小旅社住下，第二天，听人说，街上死了一条野狗。
年三十，我们也没有走。
但我也没有去郑小恕家——不是小孟叔拦着我，不让我去。我是说，也许我要去，他会拦我。但我压根儿没说要去，也几乎没动过这个念头，我就不知道他是否会拦我了。不去他家，不见他，我还耗在这里干嘛呢？我不知道。不去他家，不见他，小孟叔还毫无怨言地陪我耗在这里干什么呢？我也不知道。但我不会感觉不到，我心里那灼灼燃烧的爱和热情被什么东西浇熄了。
到了晚上，我在这小镇上徜徉，这里有一座小广场，残破而热闹，我在那里寻找，寻找，我是渴望看见他呢？还是害怕看见他呢？难道我心底里的他，不是已经脏污了么？可是我仿佛更渴望他了。
小孟叔捅了捅我，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啊，我的眼睛一烫，啊，我看见他了。他坐在那儿，抱着两个黑漆漆的很大很大的啤酒瓶（不知为什么，啤酒瓶在他怀里显得那么大），我看见他很笨，很胆小地放一束一束窜天猴，看着他坐在那儿，傻笑，傻哭，自言自语，喝酒。
那天晚上，我背着他回家，让他在我的背上睡着，我感到血，好像橘子汁儿，从我一大片伤口里渗漏。我仰头，天上有些稀疏的星，许多雪花落在我脸上。小孟叔说，给我吧。我说，不。我背着他，走到他家，走到了，不，太短。我又折回去，重新到广场，再走。到了他家，回去，再走。走到我再也走不动，小孟叔把郑小恕接过去了。
我们离开伊心镇，到了家我就发炎，发烧，昏睡了好几天。我做了很多梦，也想明白很多事。等我清醒了，已经是年初三。我爸和我姑都回来了，在我的床边坐着。我爸说，过完年，跟你姑去广州吧，给你联系好了私立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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