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爸，我想跟你谈谈，谈谈关于概率的事情。我说，我数学不好，我啥都不好。我说得不对你就当我烧糊涂了。我说，我常常听人说，在我们国家，盲人占百分之多少，聋哑人占百分之多少，得了先心病，得了癌症的占百分之多少。可能有的，百分之一都不到，是百分之零点几，零点零几，零点零零几。
哈，真小。数学老师会说，小数点后多少多少位，可以忽略不计。但是爸你知道么？这些统计都是扯淡。你想知道概率么？这个世界上，千奇百怪的悲惨命运，它们发生的概率只有两种——零和百分之百。没落在你头上就是零，落在你头上，就是百分之百。
你别急着打断我。我会让你知道我在说什么。我告诉你，概率是零的人，优雅地俯瞰那些概率是百分之百的人，仗着他不过是随机获得的好运气，去同情、去评判那些不过是随机获得了不幸的人。条分缕析、振振有词，评判他们到底是可怜还是可恨，是罪恶还是洁白。
是，你有权利断案，抓人，但你没权利评判。你说得很对，我是一个傻逼。我活到现在，整整十七岁，光级就蹲了两年，没干过一件好事儿。也许以后也不会。每个人都有一个人生，我也有。每个人都想方设法过好这一生，竭尽全力实现这一生的价值。我却从来没想过这种事。
我生在这个条件很好的家庭，也没缺过钱也没缺过尊重，因此对出人头地没啥兴趣。所以我觉得，我这一辈子，没什么宝贵，荒废就荒废，被毁就被毁。
有人重于泰山，有人轻于鸿毛，有人生如夏花，有人生如蝼蚁。可是谁告诉你鸿毛一定比泰山低微，夏花一定比蝼蚁高贵。谁给你定义这世上的“好”与“坏”？要是人们认为活到八十岁是好，我他妈活到三十也是一生。要是人们认为功成名就是好，我他妈碌碌无为也是一生。要是人们认为幸福美满是好，我他妈悲惨孤苦也是一生。要是人们认为清白高尚就是好，我他妈污秽卑贱也是一生。
我想告诉你林正明，一个傻B的人生，也有他的意义。是，人的生性都是自私。每个人只能充沛地感受他自己，每个人都只能顾得上他自己，分不出多少精力给别人。郑小恕常常问我，我是不是可怜他。他怎么才能知道呢？可怜是可怜，爱是爱。可怜是我知道的最可憎，最冒犯他人的一种感情。因为可怜是心灵有闲暇时才去可怜，仓促地瞥到别人的痛苦，只暼到一点儿就完了——这简直是对别人痛苦的一种猥亵——啊，这个我新跟你们学到的词，对，猥亵。
但你知道什么是爱么？——爱是，不论他（她）在或不在，他（她）都蛮横地占据你全部的心，是提心吊胆地胡乱推测，是盲目，惊慌，无端和无限地放大那个人的痛苦。所以，为什么这世上，爱最可贵。
因为只有爱，违逆了人趋利避害，自私自利的本性。如果有什么东西还能让我在这个荒凉的人世上，看见一抹暖融融的光，那就是爱，傻逼呵呵的爱。
我情愿傻逼呵呵地爱，傻逼呵呵地被骗，被凌虐，被毁。也不愿意精明，优越，一尘不染，清白无虞，但是皱皱缩缩地过完我这一生。
我认同你的每一句话，爸，我愿意承认郑小恕杀了人，我愿意承认他心机叵测，心肠歹毒。我愿意承认——我尤其愿意承认，他也觉得我是个傻逼，所以他一直不过是再用他那该死的外表迷惑我，欺骗我，利用我，玩儿我。
可是能他妈怎么的。我他妈就是爱他！如果他真的有一身毒刺，尽管让他来刺我。如果他真的有一口獠牙，尽管让他来咬我。也许有一天，我会对我说这些自不量力的豪言壮语脸红，但至少不是今天。也许有一天，我会发现，我的心肠，意志和爱其实根本非常肤浅，我根本是愚蠢的螳臂当车。
但至少，不会是今天。我的生命只有一次，我只有一回青春，至少在这绝无仅有的一次青春里，我还能张狂，能冲动，能桀骜不驯，能有点儿骨气，对全世界不服。所以，我最后想说的就是，爸，我不会去广州。郑小恕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我爸说，你是烧糊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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