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一语成谶。我余生的每一天都在为我那天那些豪言壮语，面红耳赤，万箭穿心。
因为人大概总是很轻易战胜他人，但是很难战胜自己。
我当时用这些豪言壮语，一定程度地，战胜了我爸，在我姑和小孟叔的竭力斡旋下，我跟我爸达成了一个“折中”：我没去广州，依旧在隰桑，但，我必须转学。就这样，我爸把我送进了“百川”。
百川的校长是他一个哥们儿。他们分几种情况对外解释，对外人说，是戒网瘾。对我妈他们几个说，是戒粉。对于我，我爸，小孟叔和我姑这四个知情人，我很清楚，他们是送我去，戒郑小恕。
我对郑小恕说过，百川嘛，啥瘾都能戒。我这辈子处过好多对象，仙仙欲死的时候也说过那些男人都会说的情话。但是，大都，说完就忘了。只有这一句“啥瘾都能戒”，是我说过的，最让我自己销魂蚀骨的一句了。
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听懂。当然，即使监狱一般的百川，即使后来，监狱本尊，都没能帮我戒掉那个傻子。
我抓住了一些时机逃出百川去找郑小恕，度过了我人生中异常美好，异常钻心的一段时光。这期间，最使我意外的却是穆兰，她忽然从“明星海报”上走下来，变得生动形象，善解人意，柔情款款，她忽然特别拿得住我的七寸，招招举重若轻，而置我“死地”，在我非常感动和歉疚的时候她又飘然而去。让我所有纯净的热情都扑个了空，而这种“扑空”又反过来格外搔动我的心。
她开始在“意”上给我致命地攻击。她使我不忍心拒绝她——更不忍心跟她在一起。但是我最后还是被她攻陷，违心地和她确定了关系。我承认我确实非常无耻：因为她说，别担心郑小恕了，你不在，有我呢。何况，我本就，一向，垂涎她的身体——我承认，我确实，非常无耻。
但却这不是我做过的，最无耻的事。
我这辈子做过的，最无耻的事，当然是对郑小恕。
我想谈谈，关于“作恶”。有一种特别精致的“作恶”，不着痕迹。因为你压根不需要做什么——只是，要，不做什么。
比如，蒙蔽。蒙蔽他人，或蒙蔽自己。自知地蒙蔽，或，不自知地蒙蔽。我见过的，最高明的一种“蒙蔽”，是借用一种特别微妙的逻辑关系。
我说的这种逻辑关系，我后来找到了准确的术语：让步。
有一种语言里的逻辑关系叫“让步关系”。我记得我身边总有一个人爱说这种“让步关系”的句子。谁了呢，我一时也想不起来。当然，这种句子我们每个人都常说的：“哪怕你是个傻逼，也不能这么干哪。”“他再不对，也是你儿子啊。”“A是不怎样，但总比B强。”“她固然好，但你们不合适。”“他不仁，我不能不义。”……
我们——不论是说这些话的人，还是听这些话的人，都很清楚，这些话，强调的是后半句。我们的注意力都在后半句上，所以，很自然地，造成了一种巧妙的“隐蔽”——关于前半句。
在这些话语里，说话人——不论故意还是非故意，都在不为人察觉地制造着“预设”：你是傻逼；他不对；A不怎么样；她好；他不仁。并悄无声息地将这些“预设”变为一切其他话题展开的“大前提”，使我们毫不怀疑，毫不抵抗地默认它们。
我也是很久很久以后，才回过味儿来，许多这样的“让步句”，都含着，人心对人心的，一种几乎叵测的移情效应和和观点诱导。而我们自己就像温水里的青蛙，被这些“让步”关系的语言和思维方式俘获，并浑然不觉。
我对郑小恕，正是用这种“让步”关系作恶的。当我知道了“那些事”，再面对他的时候，在依然——乃至更加澎湃钻痛的向往和爱情之外，我的心开始不断对我自己重复着，表面上看真挚感人，实际上极端无耻的两句话：
“就算他骗我，我也爱他。”
“就算他再坏，我也爱他。”
在这些话里，后半句的强烈早晚要随激情的退潮而淡去，渐渐浮升上来，占主导地位的，便是两个前半句：“他骗我”和“他再坏”。我把“他骗我”和“他坏”，变为坚固的“预设”——尤其是，用了一个“他再坏”的“再”，亲手给自己制造了微妙而无穷的，含着无尽空间供自己去“发挥”和“遐思”的——暗示——他可以，更坏，更坏，更坏，更坏……
我就是在这种“大前提”下，爱他的。
搞笑吧。
你怎么能知道，人心可以有多么可怕。
那些日子我过得很不好，我生命里的光，变了味儿。我困在百川——困于我的爱和偏见。我每天都感到自身的分裂，我的自然，醇美，痛彻心扉的爱情，和黑暗。我每天都想念他，想念到甜如蜜糖，又想念到痛彻心扉。
然而我又扼杀我这些想念，迫使自己冷酷和平静。我在百川萎谢，发霉，垂死，接着投入到和穆岚的欲·火里去，跌宕，癫狂，粉碎。
每当我在那具优美的人体里完成she ,jing，我就特别想大哭，特别想死。要是我的生命里还能余下唯一的一点希冀，那我要，我要，我要，我要冲到郑小恕面前去，死死地抱他，狠狠地吻他，勒他，揉他，把他变小，全放进我怀里，使他填补我，照耀我，复活我，使我们融为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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