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开始旷课，偷了我姑的钱，泡吧，喝酒，和一个比我大好几岁的女人睡觉，我甚至又吸上粉了，当我的爱情溃败，灭绝了，我只有（以为自己）对这东西上瘾。我姑一向忙，又宠我，我干这些事，她简直不知道。我是被派出所拘留了，她才赶来的。
我在派出所里坐着，手给铐在铁栏子上。我不知道我那时的样子，大概是，人不人鬼不鬼的吧。我姑一看见我就哭了。她一句也没骂我，一直骂她自己。她把我从拘留所领出来，搂着我的头，在广州五月街边的花海里大哭。
她捧着我的脸，怎么了呀，轮子，怎么了呀。你小时候是多好的孩子，怎么了呀。你到底怎么了呀。我知道，我不该这样，多少人是疼我的。是啊，我到底怎么了呢。我一定要把自己毁掉么？我不知道，也许我就是注定了，非得把自己生生毁掉吧。
我说，给我电话。她把电话给了我。如果在这种时刻，还有什么，谁，能拯救我，那便只有郑小恕了。我发誓，我只打这一次，最后一次，这次，如果他仍不接我的电话，浩荡的车流就在这里，我便一了百了，为这世上所有仍在傻逼呵呵地疼爱我的人，解除后患。
我这一次没有打给202。我打给了许鑫源。这就是神奇之处，除了202简短的座机号码，我唯一记得的，十四中同学的个人电话（长而复杂的11位手机号）竟然是许鑫源的。
没有几声，电话就通了，我异常镇定。但我还隐隐担心，他又像上回那样，陌生的号码不接呢。然而他接了。他听上去有点儿不耐烦，好像我打扰他什么事儿了似的，大喇喇问，谁啊？
我皱了皱眉，依稀听见他那边很吵嚷，似乎夹杂着一些人分明的大笑和，不知是像极了嚎哭的大笑，还是像极了大笑的嚎哭（人大笑和嚎哭到简直上不来气儿的时候，听上去总是极为相似的）。不知他在什么不正经的地方——我也没多想。我说，是我，林经纶。
他的诧异是可想而知的，我感到，他好像被“闪”了一下，继而，很不自然地，简直惊慌地，干笑了两声，啊，啊，轮子啊。（我同时听到，他背景里的杂音全消失了，好像一下给吸干了。我想，要么是他示意身边的人噤声，要么是，他走到了别的，安静的地方去——但是我也不及多想。）只听他乐呵呵，口气谄媚，而且，吭吭哧哧地问我，啊，啊，那个，挺好的啊？轮子？在那边？
挺好的，我说。我直截了当，不容辩驳地命令：你帮我找一下郑小恕。我说，口气冷硬：现在。我说：我现在就要找他。
我本来预备他向我发火的，我这么蛮横地命令他。而他一点儿也没发火，支支吾吾的，啊，啊。那个……
不方便么？我说，帮我个忙，许鑫源，我今天必须和他说话。我以一种濒死者的决绝，喘着气：你找到他，告诉他，他今天必须接我电话！
啊，啊。他继续支吾，但是仿佛支吾了一阵后，便下定决心，声音也稳下来，那行，我上他们寝找他。先挂吧，一会儿给你打回去。
他挂了电话。
我看着狭窄的手机屏幕黑下去。我在花坛上坐着，挨着我姑。我知道她想跟我说什么，但终于还是没说。有一个小姑娘，叫她妈妈领着，沿着花坛的一圈儿理石的边沿走，她走到我身边，她站着，恰好比我高半个头。
她稚嫩的小手儿揉揉我的头发，叫我哥哥。哥哥，你在干嘛？我抬起头，看着她。她的玫瑰色的柔嫩美好的面庞，我会说，这是这世界上，仅次于郑小恕，能打动我的美丽面庞。她胖蠕蠕的小手儿拿着一朵黄灿灿的小花，它用这小花儿碰碰我的脸，我忽然抱住她，哇的就哭出来了。
我知道这样不对，我知道许多人为我驻足，对我发出好奇和一点儿怜悯的眼光。我知道这小姑娘的妈妈和我姑，都僵在那里，表情尴尬。最坦然的却是这小姑娘，她镇定地把小花别在我的耳朵上，像我小时候，我妈抚摸我那样轻轻地揉擦我头发，乖啊，不哭，乖啊，不哭。
好了，我觉得我今天我不会跳进这车流了——不论我今天能不能跟郑小恕说上话。
然而这时候，我姑的手机响了。我接起了它，感到自己的呼吸也是带刺的。
我抖抖索索的，喂，喂，许，许鑫源？
电话那边是短时的空寂，我的心就更悬起来了。我焦躁地站起来，热血在我胸膛里滚了几个来回儿，我好像才结结巴巴地问，小恕么？郑小恕么？
嗯。他说。
我觉得天一下亮了。我的脸上绽出一个痴傻的笑，我说，小恕。
我说什么呢？你为什么不接我电话？你生我气么？你还恨我么？你原谅我吧！我对不起！是我错了！我伤害了你么！是的，我一定伤害了！我真该死！我真该死！但是，原谅我吧，你得原谅我，郑小恕，你得原谅我，你要爱我，就像我爱你那样，你必须爱我！
然而，我什么也说不出，只有热泪不住地流，我什么也说不出。
我就听见他说，你好么？轮子？
我说，好，好，我很好。我说，你呢？
好，我很好。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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