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挂了电话，就像叭儿狗得到骨头一般心满意足了。我疯跑到花坛那里，把我姑抱起来转了一圈儿，又把那小女孩儿抱起来，举着转了一圈儿。
我受到大赦了！他是爱我的！他之前都是有苦衷的——说不定一直都是！我跑回家，洗脸，刷牙，吃饭，重整旗鼓。好好地睡一大觉后，我就乖巧得像小学生那样背着书包上学去了.
我竭力按捺住自己，握着钢笔，要求自己模仿郑小恕认真地学习，就像那时候，他学我变坏一样，我现在也，学着他变好了。我们努力接近对方，模仿对方，哪怕都是很滑稽的“画虎类犬”——然而不都是出于爱么？不都是出于，那叫人心神激荡，心如刀绞的思念么？
我的心满满的，沉甸甸的。我的所有的幸福，光明，人生意义好像转瞬间全都回来了。我一想到他，就把脸伏在桌面上傻笑，这叫太阳晒得热熏熏的桌面上，兜满了甜蜜。是的，我不该打扰他，我只要熬到中考就好，嗯嗯，鑫源（我又把他亲昵地称为“鑫源”）说得对，我要注意影响（对，一定得注意影响！）
我一直这样捱到五月也过去。我甚至学了不少物理化学知识，背下来好几篇文言文，还在我们班同学的掌声中用一种独特的简便方法做上来一道几何题。我隐约发觉，学习没那么可恶，学习，仿佛是比女人的□□对我还有一种正当的，健康的吸引力。
接着到了那一天。
那一天，在当时看来，寻常得正如每一天。我心里清楚那是儿童节。因为广州到处是涌动的，喜悦的，花海与人海。我只在班级里乖巧地学习。放了学，我走出班级。外面刚刚下过一场小雨，湿润而清新。
我背着书包，走到后操场上，去找我的自行车。在空旷，蔚蓝的天地里，夕阳的余晖掺着一小抹湿凉的，虹的光彩，我慢慢推着自行车在这闲适，柔软的光芒里走，感到一种难以言说的静窃与不真实感。
这时候，我抬头，苍茫的天上，缓缓飘下一只鲜红的气球。这可能是哪个小孩子过儿童节放跑的气球，我想。它飘着，飘着，不向别人——单单顺着我的目光，向着我，坠落。好像一个慰问，好像一个朋友，一个远道而来的信使，它不去找别人——单单在我的脸旁，轻轻地停下。
我望着它，感到一阵酸楚和不安，我捏住它下面，那个小小的，给人系成肚脐似的，结。我把它拿到眼前。它没有任何图案，只是红，红得过激，红得不详，使我不可直视。我用手掌捧着它，让它轻盈地贴近我的面庞。它这样驯顺，乖觉，忧伤。我亲吻了它，在它微微发出温热的太阳味儿的“皮肤”上蹭掉一滴眼泪。然后，我松了手，放跑了它，看着它重新消失在这万里碧空中。
接下来的日子，我仍然愉悦，我没有任何，不好的直觉。过完六月的第一个十天，就到第二个十天——就要到20号了。我想，这是他的生日。我回隰桑去，给他过生日怎么样？这个念头甫一产生，我就对它坚决否定——25号就中考了！我疯了么？这会耽误他的！
然而，我只用了短短一天的时间，就在我的大脑里，对“回去陪他过生日”这个想法横加了密密麻麻的“合理性”：这是给他惊喜，这会使他开心，这会缓解大考前的压力，会激发他的潜能，我会静静地、秘密地去，别人谁也不会知道……
为了增强这些合理性，我特意上网查阅了许多心理学的文章，我的眼睛很好地过滤了那些不支持我的结论，只把那些支持我观点的结论盯住了，几乎一个字一个字地推敲它们——果然，到了晚上，“回去陪他过生日”这个想法就变成合情合理，大有裨益，不可推脱的好事了。
我是坐飞机回去的。6月19号，正是星期天。我瞒着我姑，翘掉了外文补习班。我那天还（无耻地）喷了香水！穿着古怪的西装和大皮鞋！我的背包里放着我给他精挑细选的礼物——一对黑曜石爱侣手链，一只旋转木马的紫水晶音乐盒，还有我之前拜托我姑从国外给我带回来的剪刀手爱德华人偶。我兴冲冲赶到飞机场去。
哈，那时节，淡季的打折机票，比火车还便宜。我那一班飞机，广州直飞隰桑，起飞时正是晚上。我坐在朝南的一个靠窗的位置，舷窗外一片漆黑，机舱的灯光暗淡，我将眼睛贴向窗口，用外衣裹住头，视野就变得清晰，我看见月亮从云海中升起，看见那稀疏而晶亮的星。我贴着这冰冷的窗流泪，在凝望星河的一刻，我感到我心底的那些黑在消融。我知道，我愿意和解了。与郑小恕，与这世界，与我自己。
我胸中生出滚烫的，美好的憧憬。我的未来，我和郑小恕的未来。这大好河山的每一处，我都要到他去走遍的！然而我在这飞机上，迷迷糊糊地做了那相似的梦。我梦见十四中，404的门开着，厚重的褐色窗帘在夏日的热风里沉闷地拂动。他的身体倒下来，头枕着那高高的腐朽的门槛，鲜血从门缝淌出，滋润着门口那棵死树。
我下了飞机，坐大巴直奔市区。又从市区倒车往十四中去。不知是因为晕机，晕车，还是因为噩梦，或单纯因为，要见到他的紧张。我头昏，心慌，总是想吐。直到汽车在四矿铁人村的家属楼区停下。我从车里，踉跄地下来，一屁股坐在人行道上。我扶着坚实的砖地，让自己从晕眩和心悸里一点点稳定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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